这个季节的江南,阳光漫洒,繁花正艳。在我周围的空气里,处处都飘散着清新的自然香,若刚刚出浴的女子,着一身暗花浅绿的袍,糯湿的长发里,薰衣草的香味,随着她轻盈的步子,溢满整个房间。春姑娘就是这时时沐浴的女孩儿,所以,整个江南,整个自然界,都浸在了她的沐浴的水雾里,那温馨淡雅的气息,也就从细雨微寒的春季,漫到这阳光明媚的五月天了。曾经有位文人写道“吸进的是鲜花,呼出的是芬芳”,真是妙极了的句子,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五月天,非常妥贴。
跟着“五一”小假的脚步,给自己提前放了假,安排好回家的行程,出发!车子行到金寨县城附近的高速时,朵朵低飞的白云,有青山与蓝天作底子,显得更加轻盈明快。快满一周岁的小外甥乐乐,顿时停止闹腾,从妹妹身上爬到我上来,然后在我在腿上颤颤微微地直立起来,直直地盯着窗外,咿咿呀呀地叫着,笑着,拍打着车窗。我将车窗摇了下来,乐乐急忙将他胖藕似的小手伸向窗外,身子也跟着往外钻,岂图做一尾无拘无束的小鱼儿,与窗外的白云一起,游向那抹蓝,那汪绿!
原来,对美丽的向往与评判,并不是我们这些成年人的特权,在这小小婴孩的幼稚行动里,表现得更加生动和一览无余。妹妹笑,看来咱家的风景,不是一般的迷人呀;妹夫也笑,因为有这样的美景,才能长出你这样的美人儿来呢;我也笑,你们真酸!急忙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取名“故乡的云”,发到微博里,记录此时此刻的感慨与欣喜。多久没有在这个季节回家了?心里涌出云一样的洁净来,千朵万朵欢喜的小花,一霎那就在心底里开了。
这黛青色的山,已过经年,一年四季,都披着深深浅浅的绿袍子。然而,只有这个季节的绿袍子,才是刚刚苏醒的颜色,是柔媚的,青涩的,无畏的,充满蓬勃生机的,也是绿得还不够透彻、充满希望的。人与自然的亲近和交流,就是在这个季节走近她,靠近她,轻抚和消融,让这蚀骨的故乡情结,在心头站成永久的回忆与向往。在俗世生活中,最让人憧憬与留恋的,便是这年轻的岁月,年轻的风景。也只有回到自己曾经漫步的故土上,才能真正找回自己年轻时的心情和身影!
回到家时,父亲放了一长串红鞭炮,迎接第一次回家的小外甥。又放了一箱冲天炮,意思是希望小外甥平步青云,气逾霄汉。我用手捂住小外甥的小耳朵,小家伙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对这陌生的地方感觉新奇,不哭也不闹。院子里,母亲新养的小鸡小鸭,被鞭炮的响声吓得四处逃散,立都立不稳,只见一团一团的黄绒球球,在地上滚,立刻吸引了小外甥,乐得他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父母又忙着为我们张罗吃的去了,母亲说,正好村子里有人杀了一头黑毛猪,父亲去称了一块香猪肉,她已剥好自家种的豌豆,问我,用精肉煮豌豆吃行不行?我连忙回答着,好,好,肯定好吃。
此时,我才看到父亲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古铜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告诉父亲,你在家忙些什么呢?好像瘦了嘛。父亲说,大家都说我这才是正常的气色呢,去年那不是胖了,是浮肿呢,还是家里的水土养人,回来呆了几个月就正常了。说完,露出他少有的笑容。一直以来,我与父亲,极少面对面地闲聊家常,父亲在我们面前是沉默的,严肃而不可亲近。听他这么说,我再仔细看了看父亲的脸,古铜色的皮肤里透着红润,看上去的确很健康,我也就放了心。
近来几年,我们都希望父母不要再那么辛苦地耕田种地了,父母也勉强同意了,放下老家的田地,来到我们身边。可他们心心念念的,全是老家的田地房舍,呆在哪里都是六神无主的模样。母亲每次出来之前,都偷偷摸摸(害怕我们反对她这么做)地把鸡鸭寄养在姨妈家,把羊也寄养在亲戚家,地里的瓜瓜豆豆,交待给可靠的亲戚打理。出来后,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回家询问她的“宝贝”,在骨子里,父母从来未曾想过要与我们一起长久居住的,他们的家,永远是那几间怎么走都不曾走远的老屋,一旦回去了,他们还是要养点鸡鸭,给我们准备鸡蛋鸭蛋带出来。去年,大道小理地说了一箩筐,让父母在外面呆了一整年,结果父亲三天两头地感觉身体不适,父亲整个人都“胖”了起来,我们一直忙着带他去检查身体,跑了好几家医院,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医生开了各种药来吃,也不见父亲真正好起来。
去年“十一”前,父母回老家小住,我“十一”长假赶回家接他们出来。也许是隔了两年没有回家了,回到家,呼吸着久违的山村气息,新割的稻茬,新摘的花生,新掰的玉米……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散发着久违的气息,那味道将我淹没。那些蜜一样醇香的往事呵,又一次在心底漾起,唤起了我对家乡的留恋,也唤起我怎么走也走不出的年少记忆。
记得第一次拍照时,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吧,母亲叮嘱我,不要随便将照片送给别人,特别是男孩子。要送照片的话,尽量送几个人的合影,表明大家是普通朋友,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说,我们家有一个亲戚,上学时留了一个女同学的照片,他将女同学的单人照夹在书里面。后来,他结了婚,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谁知道有一天,媳妇翻出了丈夫夹在书里面的女同学的照片,哭着闹着问照片上的女人是谁,两个人从此永无宁日,闹得两个人差点儿要离婚。母亲当时也许是随口这么一说,我感觉不无道理。多年以来,我极少将照片赠予异性。在如今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我也很少将照片放到网上去,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了,这习惯,是在老家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培养的。
还有,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母亲上山去扫松针,扎成一捆一捆的,挑到隔河的窑场去卖。大冷天的,来回两趟光着脚过冷水河,脚冻得跟红萝卜似的,母亲却高兴得很。因为她卖了好几天的松针,终于为我买回了一把蓝底白花的折叠自动伞。她希望她的女儿,不要去眼馋别的女孩子的东西。那时,自动伞刚刚兴起,,我唠念了好久,终于拥有了它,心里那个激动呀,真是无法形容。可是,后来听母亲说了那把伞的来历后,想到母亲很少挑重担,更别说大冬天的过凉水河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凡事争强好胜,不甘于低下身姿。从此,我极少在母亲面前表示自己对某种东西的渴望与喜爱,养成了朴素的习惯,我宁愿穿哥哥的旧衣裳,也不希望母亲如此为难自己。那时候,我才刚刚上初中吧?
……
在这个我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尚有太多太多无法遗忘的美好。何况我们的父母,在这片土地上,已生活了大半辈子了?他们也曾年轻,也曾有过少男少女的怀春情怀,也曾风华正茂,也曾为父辈的幸福晚年争取与打拼,也曾为儿女的前程尽心尽力。现在,父母已故,儿女大了,他们又忙着帮儿女们带孩子,带了孙子带外甥,带了大的带小的。父母已在不知不觉中变老,可是,他们何曾真正享受过生活的自由与乐趣?父母老了,他们喜欢清静,喜欢拎着鱼网去小河里网几条野生的小鱼,喜欢偎在老房子里吃几口粗茶淡饭,喜欢三五乡亲聚在一块喝几盅小酒,喜欢在屋前屋后种上桂花、紫薇、枣树等各式各样的留给子孙后代的花花果果,为什么我们要跟他们说不呢?!
今年,兄妹们商议,不要勉强父母出来了,六十岁的父母,不算年轻,也算不上年老。他们没有了经济上的压力,心情好身体好才是真的好。只要他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他们爱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好了。父母如释重负般,和村子里的叔叔大婶们一样,老两口窝在老家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现在只有我们这些小辈们,每到假期,拖家带口地往回赶的份儿了。进了村子,看到一畦一畦的油菜籽,都结满长长的菜籽荚;地里的麦芒,一浪高过一浪;豌豆荚腆着鼓鼓的圆肚子,只要一不小心笑一笑,就会撑破肚皮,生出七八上十个豌豆娃娃来……听母亲说,村子里的大婶大妈们,子女们大多在外头,也怪冷清的。她们已不再东家长西家短的瞎起劲儿了,在田间地头干活时,能像老姐妹一样拉拉家常,说说心里话,有时候还相互帮忙呢。让人听起来既开心又放心。
老家将头一次去家里的亲戚称为“上门客”,“上门客”要给村子里本姓的人家带见面礼,本姓的叔伯们会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吃饭,还会包个红包打发“上门客”。 这个“五一”,好不热闹。除了妹妹头一次带小外甥回家外,还有一个本家的小佬在北京工作的,头一次带着北京女朋友小朱朱回家。我跟着他们一块儿,成为座上宾,从东家吃到西家,从西家喝到东家,跟过年似的。这一晚,大伯家请我们吃饭,下午时就断了电,天黑了,电还没有来。我们一大堆人,站在大伯家的院子里,边嗑瓜子儿边聊天。天空中,星星渐渐冒出来,一颗又一颗,又好像一下子缀满了夜空,密密麻麻,真是久违的景观!不知谁说了一句,好久没有看到有星星的夜晚了啊。在老家跑运输的堂哥说,在老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两百天像今天一样有星星呢。在外面呆久了的我们,一片唏嘘。我正想表态,小朱朱突然感叹说,红梅姐,你看,那是北斗七星呢,多亮!我拉着她的手,笑道,是呵,无论你来自哪里,在老家,这满天的星星,都会冲着你微笑着表示欢迎呢。
大伯在桌子上点了两支红蜡烛,照着我们吃饭。这误打误撞的烛光晚餐,欢笑阵阵,别有一番情趣。外面的世界,在扑天盖地的闹着禽流感,多少天没吃鸡肉鸭肉了,大伯却将自家养的大公鸡搬上了餐桌,并一再告诉我们,自家养的,绝对安全。我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感激来,感慨这盛情与温暖,欢欢喜喜地吃了好几块鸡肉,真是不一般的香啊。饭后,走到院子里,再抬头时,五月的夜空,像一条无边无垠的大河,这河里,涌动着成千上万颗星星,眨着迷离的眼睛,姑且称之为星河吧。院子外面的池塘里,蛙声与虫鸣连成一片,奏响欢乐的乐章,多么祥和的夜晚,多么熟悉的夜晚,我已不知道该怎样珍惜了!于我而言,明天又要出发了,要回上海了,眼前便生出了一层水雾来……
2013年5月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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