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想着像鸟儿有一对翅膀,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去征服未知的领地。没有翅膀,于是人给思维插上翅膀。有了思维的翅膀,人能穿越时空,或者穿越到古代,或者穿越到未来,在过往或虚幻中穿越、游弋,获得心灵的最大满足。
然而,这个世界似乎有着一股魔力,一切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网罩着,无限延展,而又无法突破延展的空间。穿越也就囿于当下的时空,还原历史或推演未来的场景以真实的元素,使人能感知过去与未来。在思维上获得极大自由的人,也就能在茫茫的时空隧道穿梭,去搜寻想要寻找的存在。
拉开帷幕,星辉从遥远的时代缓缓投射而来。时光回溯到公元前145年,倏忽一下2150多年,时空感觉很苍老。西汉建国已60余年,建国初年那“自天子不能具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的凋敝状况,通过实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提倡节俭、“以德化民”等措施,在高祖、惠帝,特别是文帝、景帝的励精图治,社会经济得到全面恢复。那一年,司马迁降生于龙门。公元前140年,汉武帝继位,得以继承这一美好的时代,激情迸发的年代。
司马迁“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河山之阳即今天的陕西韩城,“山环水带,嵌镶蜿蜒”,可谓环境宁静、优美。在清淑山川、古朴民风的陶冶下,司马迁过着半耕半读的清贫生活。中国的家庭历来注重言传身教,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对其进行家族史教育,启发孩子从小就立大志。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时期的太史令,对他的启蒙教育,自然也是家族史教育。他从小就知道他的先祖是颛顼时期的天官,世代都是史官,而且家族出现过风云人物:八世祖司马错、六世祖司马靳,他们都是秦国的著名武将。而传到他祖父时,家族已经没落。他父亲有一个宏大的理想,就是撰写一部规模空前的史著,为统治者以资借鉴。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司马迁深感责任所系,责无旁贷,一个梦想就在心底扎根,萌芽儿了。
在半耕半读中,偶尔也随父亲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心底有落差,有无奈,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激励。时光过得很快,一晃就长成了翩翩少年。19岁时,随家迁居长安,在那里他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师从大儒孔安国学《尚书》、政坛要人董仲舒学《春秋》。推崇道家的父亲为儿子强化儒学,可见作为父亲的良苦用心。那时,汉武帝正全面推行董仲舒建议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去除汉初奉行的“清静无为”黄老哲学,推行儒家积极有为的人生哲学,以图实现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大一统”。
在“大一统”思潮下,汉武帝雄心勃勃,对外连年用兵,伐匈奴、征闽越、通西南夷、征朝鲜,并用兵西域,版图大大扩展。文化上也得到空前繁荣,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有叙述,“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司马迁翱翔在书海,从《周易》到《左传》,从《尚书》到《战国策》,以及《诗》《书》《易》《礼》《乐》《春秋》,对天文、地理、兵法、商业等都兴味盎然,诸多涉猎。在一个个平淡的日子,看见一个勤奋的少年孜孜不倦的影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了丰厚的知识积累,那些兵戈铁马、指点江山、坐而论道、舌战群儒、纵横捭阖的传奇、传说乃至神话在他的脑海里呼之欲出,需要他身体力行,去体悟、去印证。自觉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才力不逮的父亲,把他的宏愿不自觉地寄托给了司马迁,给他提出了一个为期两年多的全国漫游计划。
20岁时,开始了他朝圣的漫游之旅。游江淮,到会稽,渡沅江、湘江,向北过汶水、泗水,于鲁地观礼,向南过薛、彭城,寻访楚汉相争遗迹传闻。这一路,披星戴月,舟车劳顿,赶着星辉,逐着阳光,是亢奋,是疑问,是疲倦,但不知疲倦的亢奋支撑着他,鼓舞着他。这一路,他知道不是沉浸于山水,而是穿越历史现场,体悟相似场景,感受往昔的心跳,还原事实的真相,为一部等待已久的著作做准备。这一路,他以实录的精神,考察民俗,采集传说,尽可能地寻访每一个了解历史的人,以逼真的镜像去还原口口相传的历史故事。当漫游到汨罗江畔,在屈原投江的地方,高声诵读屈原的诗,痛哭流涕,感受他一腔热诚而又报国无门的悲愤之心。在韩信故乡淮阴,回顾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明白了什么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在曲阜瞻仰孔子墓,和孔子故乡的儒生揽衣挽袖,一步一揖,学骑,学射,学行古礼,在感受孔子的仁义道德。在春申君、孟尝君的故乡,他走乡串巷,了解民风,领悟他们好客养士的侠士豪情。
过汉高祖故乡沛县,让他感到有点无法适从。那个不事生产、斗鸡走狗、流氓无赖形象与约法三章、进军霸上、鸿门之宴、垓下之战定立乾坤形象交织,哪个是最真实的汉高祖——汉武帝的先祖?让他感到亦真亦幻,扑朔迷离。而父辈们一直竭力打造的疆域辽阔、君明臣贤、国家富有、人民乐业、文化雍容、万国来朝的盛世帝国形象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男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得有一个安身立命的身份。漫游归来,已是22岁。在父亲的安排下,得到老师孔安国的帮助,经过严格考试补得博士弟子员。23岁做了汉武帝的近侍郎中,心中似乎有一些荣耀与安慰。守卫宫殿门户,管理车辆马匹,也随从皇帝出行,活儿似乎也不赖。汉武帝也喜欢在路上,但是另一种意义的朝圣:或巡游,或封禅,或示威,或猎奇猎艳,或求仙访道。作为汉武帝的侍从,伴君如伴虎,司马迁是谨小慎微的,但又是心中暗喜的,有机会可以重游旧地,或寻访新地,向理想之国又进了一步。这一路,随汉武帝巡视雍,游鼎湖,至甘泉,到河东,还夏阳;过平凉、崆峒。35岁为郎中将,奉汉武帝之命西征巴蜀,到达邛、笮,最远到达昆明。做郎中,一做就是14年。
命运似乎走到了一个拐点。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前往泰山封禅,步骑十八万,旌旗千余里,浩浩荡荡。他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随行,至周南(今洛阳)病危。正好司马迁从长安匆匆赶去追随汉武帝,在洛阳见到父亲。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哭着说家史,讲孝道,诉责任,要求他辨正《易传》,接续《春秋》。司马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洛阳相会,成了他们父子的生离死别,除了感概世事无常,他知道父亲的宏愿只能由他来独自完成。匆匆别后,司马迁以郎中身分侍从汉武帝至泰山,又至海边,自碣石至辽西,又经北边、九原......
三年后,司马迁继任太史令,这一年他38岁。接过父亲的笔,担子落到肩上,感到责任前所未有的沉重。这时的他,在学识、阅历、素养等方面有了丰实的积累,可谓已完成“原始积累”。除了跟随汉武帝出游,祭祀,封禅,还管理国家史籍,与他人一起制定《太初历》。行走在汉帝国广袤的版图上,他一次次切身感悟、洗涤、升华,如一坛经过长时间发酵的老酒,即将蒸馏而出。43岁,司马迁乃“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专心著述。在狭小的寓所里,司马迁泼墨提笔,心情敞亮了、开阔了。蓄待已久的心力,开始向他的理想之国全速起航。
一场暴风雨突然来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武帝发兵讨伐匈奴。李陵请“自当一队”,以五千兵力孤军深入敌军腹地,战败被俘。汉武帝很是恼怒,群臣为讨好武帝不敢言宠妃李夫人哥哥李广利的过错,而把责任全部推到李陵头上。汉武帝征询司马迁意见。司马迁面有难色,但不想随波逐流,突破其良史的底线,替李陵讲了公道话。武帝听了,大为动怒,对其如实记载景帝和自己的过错翻旧账,于是把司马迁下了监狱。不久,李陵被灭族,司马迁被判死刑。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很残酷的玩笑:此时的他或慷慨赴死,或以钱赎罪,或宫刑免死。他的内心如雷电滚滚,恨得心痛。交50万钱免死,没钱;宫刑,是奇耻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死,却有父亲的遗嘱和心中的宏愿未完成,不能死。于是喟然而叹道,“罪过啊,罪过。”
心中另一种声音不时回响:“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无奈呀,无奈。在狱中,又备受凌辱,“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几乎断送了性命,但想到自己多年的搜集资料,想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只有“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只有忍辱负重豁出去了,他自请宫刑。于是,希望出现一线转机。
公元前96年,被赦出狱,任中书令。而中书令是太监专宠,或许是一种补偿,但更多的是示威与惩戒。在那样的一个棋局里,他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他没有选择,太多的事情让他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什么生死,什么荣辱,什么名利,都是过眼云烟,都是昙花一现。世事变幻,太多的现实让他的理想王国支离破碎,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梦想。一个帝国在他的心中崩塌,但另一个帝国在他心中竖起。“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更加坚定。浮云般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他需要的是时间,需要与时间赛跑。于是他在处理公务之外,把自己困在斗室里,在暗淡的星空,在如豆的灯火下,发愤著述。
不久,巫蛊案起,汉武帝派宠臣江充查巫蛊案。江充趁机陷害太子刘据,太子被逼而反。于是长安城火光漫天,血雨腥风,父子交手厮杀五天五夜。而司马迁的好友任安被牵涉,被武帝认为有二心,将其腰斩。司马迁对这一切很清醒,而又无能为力。他太了解汉武帝了,看似雄武的汉武帝,其实内心是何等的懦弱:他要建立盛世帝国,却怕忠言直谏;他要树立绝对权威,不容许半点的非议;他怕死,所以到求仙问药。他的张扬与落寞,狂欢与孤独,刻薄与寡恩,无不让作为侍从的司马迁历历在目。一个个冤屈者在他的眼前晃动,卫绾、窦婴、许昌、田蚡、薛泽、公孙弘、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田千秋,或自杀,或处死,或免职,就连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亦难以幸免。
自始至终,司马迁只是冷眼旁观者,他很清醒,他只是玩偶,他不曾有一丝的话语权,他已不能有一丁点的冒失与磨难,他只有一部即将完成的著作和一支史笔。这支笔,是他所有的承载。这支笔,才给予充分的话语权和自由,他才可以还冤死者以公道,还失败者以荣耀,还历史以真相。这支笔,才是他人生苦海的扁舟,将引渡他胜利到达彼岸。他已等待很久,很久,一直在那么一天。
公元前91年,司马迁55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专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篇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悄然出世,终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再无牵挂,一年后,不知所终。
蔚蓝的星夜让人沉迷,让人深思。幽幽的时空隧道泛着蓝蓝的光,它以无穷的魔力渗透人的心灵,演绎着天地的规律。让人不由插上思维的翅膀去遐思,去穿越,还原过去,推演未来,在它规定的范围内无限延展,给人以无穷的遐想与乐趣。
能达到极致的有司马迁,或者还有许多的人。或许在2000多年前,司马迁就穿越到唐、宋、元、明、清,穿越到今天和更远的未来。他目光深邃,了悟宇宙,很久,很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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