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死了。
桂花死了的消息是吃晚饭的时候,王财的媳妇红梅急匆匆地跑来向素琴汇报的。红梅来时,嘴里还嚼着饭呢。
那是下午在桂花婆婆那里帮忙时,有人喊了一声桂花喝农药了。
“不是说清洗过肠胃了吗?怎么还会死呢?”素琴放下了碗筷下了炕。男人几乎走光了的小村,女人都懂得了相互帮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这些女人,虽然有些事最终还得男人们来顶梁,但作为乡亲乡邻,礼节上,都会自发地去站一站的,哪怕曾经为鸡毛蒜皮斗过嘴,也会带着一种顺应气氛的表情出场,喜事添点热闹,丧事献点爱心。
“不知道呢。”红梅费劲地吞下了嘴里的那口饭,扫了一眼素琴家的饭桌,向前一步,拾起一碗白开水,“咕咚咕咚”就下去了大半碗,喝得太急,给呛着了,她咳了两声才接着说:“是东东他妈刚刚去我家说的。”
二
红梅和素琴是从一个村庄嫁过来的,红梅年长素琴两岁,先素琴几年嫁进了小王庄。红梅初中读完就下了学,素琴则一直等到了高考落榜,才在他人的介绍下攀上了王家的这块高枝。
在娘家,素琴和红梅是一千杆子也达不到一起的两个姓,不曾想却迈进了一个婆家大门。红梅的公爹和素琴的公爹是亲兄弟,红梅的公爹是老大,素琴的公爹是老二。素琴嫁进王家前,红梅的嘴皮没少磨,一个劲替他们王家吹。等素琴真正地踏进了姓王的门,也没见到给红梅带来多大的好处。
婚后的素琴从红梅的一声声抱怨里才明白,原来红梅嘴里的王家,和现实中的王家不是一码事的。红梅自己都说,她嘴里的王家是指二妈家,就是素琴的公婆家,现实中的王家包括了二妈家,但也有一半是她们那个家。她们那个家当然包括红梅、老公、孩子、以及她的公公婆婆了。红梅说二妈的那个家才叫家,和睦,一家人隔三差五就会聚到一起吃个饭。说起她们那个家,红梅则一肚子苦水,又是嫌老公无能,又是嫌孤寡的婆婆累赘,光知道伸着嘴巴吃,啥事也不能帮一把。
“大妈一条腿不吃力,不用你们伺候就万幸了,还嫌她干嘛?”每听到红梅抱怨她的婆婆,素琴就忍不住想替大妈圆满一下。素琴觉得大妈怪可怜的,一个人住在村外,就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个人知,没个人疼。
嫁进了王家,素琴并没觉得王家的那块枝高出了自己家,顿顿是玉米饼子加土豆,一直吃得素琴见到土豆就打嗝,婆婆还是不换样。素琴受不了,就跑回娘家住几天。家里的饭菜那才叫个香,最差也是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做出的馍,松软可口。菜也是土豆,不过妈妈做的土豆都是经过了油烹的,还多多少少加了点肉星星,不像婆婆家,就知道蒜泥凉拌。
“你婆婆这叫过日子。生有两个儿子,总要仔细着些,不节俭点,从哪儿弄钱给你们又是盖房又是结婚。”听妈妈这么说,素琴就可怜起了婆婆,心里对那饭也便没了怨言。
素琴嫁到了王家不到一年,婆婆图清净,就提出了分家。分就分呗,反正是分家不分院,这是当初盖房时公婆就划算好了的,等小儿子结了婚,分给他们西四间,他们老两口住东三间。这条规矩像是他们小王庄的传统,只要家中有几个儿子的,老人多数都跟着小儿子住,一个儿子的,没选择。可红梅的公婆也就王财一个儿子,却没跟着红梅住,而是躲到了村外那三间王财的爷爷留下的小屋里,直到王财他爹去世,王财两条腿不齐的妈妈还坚守在那里。素琴的婆婆因此不怎么待见红梅。这种不待见,在红梅刚刚嫁过来的那一两年里,可能还没发芽,所以婆婆还会时常为红梅看管看管孩子,所以红梅当初才舍得自己的嘴皮子帮着他们把素琴磨进门。从素琴嫁过来,也许怕自己的媳妇学成了红梅的样子,婆婆对红梅的不待见才慢慢滋生出来了。开始只在脸上演绎,不久就演变成了背后的切切。
也许红梅读懂了二妈的脸,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再来找过素琴,直到素琴和公婆分了家,红梅才重新踏进了这个大院,而且,很频繁。素琴却和婆婆一样,不怎么喜欢红梅,她不是受婆婆的影响,她是在慢慢的接触里才发现,红梅原来说话也和她娘家妈妈一样地不中听。她最怕红梅在他人面前随便就把她的婆婆喊成了“老东西”。素琴忘记在那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交往了些什么人。”这就是以你的朋友论你的人。素琴和红梅不是朋友,却是一个村庄出来的,现在又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前后院住着,来来往往又那么密切,好事孬事都甭想脱个清净。
素琴听红梅在喊她婆婆“老东西”时,并不是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样看来她们之间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婆媳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娶进个不讲理的媳妇想大恨,婆婆也会因疼儿子退让三分。自己生养的儿子自己不疼,还指望谁?狠狠击出的掌没有人迎合,冲击力自然就减了,所以就算红梅心中生出了深仇大恨,也只能属于虚张声势。素琴知道大妈的为人,低调着呢,说话声音大了都怕砸了脚背,红梅嘴里的“老东西”,那是从她娘家妈妈那儿带来的,她妈妈就一直这样喊红梅的爷爷奶奶,直到把两个“老东西”都喊进了土里还不肯罢休,只要有人提起,小曲似的又朗朗上了口。
红梅刚开始在素琴面前这样喊时,素琴的脸就感觉火辣辣地烧,左右看看,生怕被人听了去,说什么“近墨者黑,近朱者红”。却又不好意说红梅什么,毕竟红梅比自己年长那么几岁,在娘家应称她姐,在婆家则成了她名副其实的叔伯嫂子。
“以后别这样喊了。这样喊多难听,叫声爹妈能少了什么吗?再说,你喊他们什么也逃脱不了赡养他们的义务,为何红脸不唱非要唱白脸呢?”终于有一次,红梅把“老东西”又挂了出来,素琴忍不住就提醒了她。红梅倒是没她妈妈那么顽固,多多少少把素琴的建议听进去了一点点,不过素琴也没听到她喊大妈一声“妈”。人前提到大妈,红梅喊“孩子他奶”,大妈面前,她直接用“喂”或“你”代替了。不管喊什么,总比“老东西”好听。
素琴攀上了王家的高枝,是在儿子七岁那年才证实了这块枝的高。素琴因此很惊讶于当初那个媒人的远见。那人当初就说:“凤凰生来攀高枝。”她眼里,素琴也许就是凤凰,凤凰理所当然落在她眼里的高枝上。
小王庄的村西有一条河,人们都喊它西河。西河的水很深,很清,河面也够宽,河流上下流经好几个村庄,有十多公里。不知哪位领导慧眼识珠,一下子就看上了这条河,更名为“滨湖”。上面又下了大本钱,围着这条湖修了一条宽宽的“环湖路”,环湖路的两侧栽植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和风景树木,这样一来,各个临湖的村庄都被多多少少侵占了一些地。靠着小王庄那片,还用砖圈起了一大片空地,说是准备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小王庄的可耕地和周围村庄相比,本来就少得可怜,这下好了,每人仅剩了不到三分地。
素琴刚嫁到小王庄时,小王庄的生活水平相对来说,都跟婆婆家的大同小异。后来村委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一位技术专家,指导大家大棚种植,村里又不惜血本,多多少少为上棚的户主补贴了一些义务工,这样,敢当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还是寥寥无几。穷怕了的农民,没经过六零年的饥荒,也听他人言传过,瓜果蔬菜可以不吃,粮食不能没有。有地在,下了种,来年就会有收获,菜棚子的未来可从来没人见识过,谁也不敢预测。
当大雪飘飞的冬天,当满身带刺的黄瓜一筐筐从大棚里送出来,送到集市上,换回了一张张票子,人们的眼睛才突然一亮,原来土地不光能生粮,还能生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买不来粮食吃?就这样,在第二年的春天,不需村支部号召,多数人家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上支起了塑料大棚。远远望去,一色的亮堂堂,白色的塑料薄膜把湖水映照得也格外明净。大棚多了,人们的点子也多了,渐渐的,大棚里种植的也不只是黄瓜了,西红柿、芹菜、瓜果等等统统被引进了大棚。集市上,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不分季节地争先露面,让人们一下子忘记了今夕何夕,分不清春夏秋冬,这好日子,眨眼就来了。现今,这片肥沃的土地却被征了,剩下的全是饿瘦了的旱薄地,甭说上大棚,就是长庄稼都得看老天爷给不给方便。
山里人,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谁动了他们的命根子,谁就要付出代价。于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便落进了小王庄人们的钱包里。守着这笔可观的收入,人们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冷静下来后,细算了一下,结果还是吃了亏。钱是死的,总有用完的一天,地是活的,能养活他们一辈又一辈。馅饼从天而降,没给人防备,就这么直直地砸了下来,把人们当场砸晕是很正常的。虽说人们是在晕晕乎乎中把手印给按了,反悔也不是山里汉子的本色,再说,白纸黑字亮堂堂地摆在那里,就算当初它是个陷阱,那也是你情愿往里钻的,你又能跟谁去反悔?这样思前想后好些日子,就有了三三俩俩外出打工的人了,不到一年,小王庄就剩下没几个壮实的汉子了。
三
桂花的死和她婆婆有关,和那个叫李晓顺的男人有关。
李晓顺是个杀猪匠,会杀猪自然就不必外出打工,虽然小村不大,也是五天一个集市,五天卖出一头猪,也够了三口之家的零用。李晓顺的婆娘又有气管炎,别小看每人那三分地,扔给一个气管炎的女人去修理,还真够她干的。守着老婆和土地的李晓顺,生活虽不是太富裕,却也不缺吃不缺喝,大钱不多,小钱没断过,相比那些外出打工者,落了个清闲不说,还省了对家人的牵肠挂肚。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李晓顺心里就有点沾沾之喜,说出的话听起来就拐了弯。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外出打工的事,他就道:“人就活一辈子,出去那么拼干吗?守住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了。”有人不愿听李晓顺这些不疼不痒的话,就回他,李晓顺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好样的你不再杀猪试试看,看看不饿扁你。李晓顺倒也不生气,笑笑,不再言语。
大部分的地被政府给征了,大型收割机都不愿来村里了,一家三口的地加起来还不到一亩,收割机进来,光转地头了,费时又耗油,好言说尽,人家师傅也不肯来。就算是有亲戚在这小村也没用,人家说了,来了就走不了。山里人不是山霸王,不会强人所难,但他们会挡在你的机器前求爹爹告奶奶地好话说尽,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谁能好话听上三遍还假装视而不见?俗话说,眼不见心静,人家不踏进你小王庄不就得了?幸好小村还有部老机子,虽然脱粒不彻底,总比人工收割要省事得多。在这开放的年代,享受惯了机械化管理的人们,谁还能舍得出八十年代之前的那份力?
桂花的公爹因脑中风瘫痪在床多年了,婆婆自然是寸步不离。桂花的公婆虽然也是单独过活,并不是因为桂花像红梅一样地不孝顺。桂花从结婚起,就和老公一直住在现在的屋里,离他们一排之隔的公婆那儿只是一个饭店,按时就班地为他们准备着一日三餐。这样吃了半年后,婆婆终于开口了,说:“来回这么跑来跑去也不方便,索性把家分了吧。”就这样,桂花和老公从此单独起灶了。婆婆有时做了可口的,会站在门口大声吆喝一两声,小两口自然喜滋滋地回来饱餐一顿。桂花做了好吃的,也会为两个老人送去。来来往往中,婆媳俩不觉便成了他人眼里的一道风景。
桂花男人也外出了,和村里大多男人一样,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儿子在邻村读初中,住校,这样,家里五口人的地及一切就全都落在了桂花一个人的肩上。桂花挑着这副他人眼里的重担,轻松地走着。人们看到,她的脸从来都是挂着笑的,是那种柔柔的,像玉兰花一样的笑。人们都说,说桂花的婆婆好福气,上辈子修了德才摊上了桂花这么好的儿媳妇。桂花的婆婆听着此话心里自然喜,免不了也附和着众人夸上媳妇几句:“是的是的,桂花这孩子懂事,比闺女也要好上几倍。”
那是一个雨天,雨来的太急了,没给人们一丝防备,刚刚还太阳当空照,一眨眼就暗了天。山村的守望者们一边忙活着摊晾在场院的麦粒,一边埋怨着老天:“天气预报说没有雨的,怎么就暗了天呢?”那一片又一片摊开来的麦粒,刚刚出了脱粒机的膛,麦粒上,还沾着脱粒机的温呢。
“老天爷,你就睁睁眼吧,可怜可怜这些女人们吧。给我们两个日头,两个日头就保险了。”有人这样祈求着老天,可老天没听到,稀稀拉拉开始扔雨点,雨点很大,砸在大人的身上大人不觉,弯着腰,弓着背,继续抢收着麦粒。砸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咧着小嘴,摸一把腮,又抬头望一眼天,放下眼睛时,围着场院滴溜溜地扫上一圈,这满院子忙碌的大人,成了他们眼里的另一道风景,他们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嘴巴一下子就裂大了,伴着“咯咯”的笑声,撒开脚丫和伙伴们就跑开了。这对于他们来说,跟过节差不多热闹,过节也没这么多人,而且还有冰凉的雨点落着,使劲地疯跑也不怕热。
桂花的婆婆怕桂花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扔下炕上的老头子,拿起家中所有的口袋也上了场院。
一场院的人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到谁来了,谁走了,桂花的婆婆在人堆里扒拉着一个个面孔,湿漉漉的发耷拉着,雨把人都淋成了一个模样。终于在西南角发现了桂花的背影,媳妇正弓着身子在铺展一张油布,看来麦粒已经被赶成了堆。
“妈,你怎么来了?你回吧。等雨小一些,我再装袋子。”盖好了麦子,桂花一抬头看见了婆婆,婆婆打着把伞站在那儿,没回桂花的话,两眼扫了一下身边他人家的结果,又看着自己家堆在油布下的麦粒,一脸无奈。
“这样不行的。雨继续下下去,下边的麦粒就漫水了。还是装进袋子里安全。”这时李晓顺顶着一头雨水走了过来。李晓顺住在桂花的坡上,和桂花的老公同岁,生日比桂花的男人大,桂花理所当然就称其大哥了。桂花眼里,李晓顺是个好男人,勤快,又知道疼老婆,平日里见了面招呼里不免就多了几分敬重,大哥长大哥短,不曾开过半句玩笑。
“你忙完了?大哥。”桂花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扭过头问。
“完了。”李晓顺掀开了油布,接过桂花婆婆手里的袋子,“婶子,你上了岁数别让雨淋着,回吧。叔不是还病着吗?我和桂花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装完了。”说着话,他人已钻进了油布下,又对油布外的桂花说,“桂花,你给我撑住油布。”
桂花的婆婆看着油布下的李晓顺麻利地往口袋里扒着麦粒,心里涌上了一阵阵的酸楚。过日子,家里没有个男人还真不行,看看人家,虽然儿子也都到外打工了,可公爹还不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多多少少都能帮上儿媳一把,就自己家里这个老东西整年躺在炕上,帮不上忙,还要扯自己的腿,害得媳妇风里雨里都是一个人单打独斗。
“桂花,那我就先回了。省得你爹拉尿找不见人,再给我弄一炕。”又叮嘱桂花道:“装完麦子,别忘记请你大哥到家里喝一杯。”
桂花两手撑着油布,人早成了落汤鸡,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凸凹有致的身材在雨里更添了几分醉人。油布下,李晓顺卖力地往口袋里扒着麦粒,不曾想最后关口,他抬头让桂花把扫帚递给他时,眼神无意间扫向了桂花的那对宝贝,那对宝贝在雨里直挺挺地张扬着,这让李晓顺一下子走了神。他老婆的胸早就耷拉了,摸上去,像两只瘪瘪的口袋,即便这样,李晓顺也没少了摸。今天看见桂花的胸,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儿子*奶时老婆的胸,那时,老婆的胸饱满得如同充足气的气球,结实着呢。可从给儿子断了奶,那奶子就一天天地瘪了下去。李晓顺就想了,同样都奶过一个孩子,老婆的胸为什么就没桂花的挺呢?难道是她那病的缘故?这样想着,手下的动作自然就慢了下来。直到桂花喊他“大哥”时,他才赶紧挪开目光,伸手接过桂花递上来的扫帚。可李晓顺的心再也没能静下来,连被他扫成堆的麦粒,看着都像桂花的那对宝贝。他感觉到了下身的膨胀。
油布下,李晓顺慢悠悠地扫着那些散落的麦粒,他担心完工后猛然直起的身子,那家伙若不知羞耻地还竖着,让桂花看见了,一定会笑他流氓。
一切收拾得干净利索,李晓顺的身子也恢复了正常。他钻出油布,和桂花一起将油布又盖在了被他码起来的麦袋子上。
“这下没事了。”李晓顺很想侧过脸看着桂花说这句话,可他不敢,他只能将目光落在堆起来的麦垛上,他担心眼神不听指挥,再次扫向桂花的身子。人在雨里,又是站立的姿势,衣服非常夸张地把身子裹了起来,若出现刚才一幕,可丢大人了。
“谢谢你!大哥。先回家换一下衣服吧。我回家做两个小菜,给你暖暖身子。淋了大雨,别害了凉。”桂花收拾起扫帚和木锨客气着。
“不用不用。坡上坡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求谁?”李晓顺客气了一番,不过最后他还是拗不过桂花的盛情。
四
说来这应该是后事,是在桂花死后,桂花的婆婆曾在不经意的叹息里吐露过,说真不该在那个大雨的天里让桂花去招惹李晓顺,老人说这话时,眼神呆呆地望向某一处,像是自言自语,人们就想,她可能是想桂花了,想桂花的好了。人们很想她的不经意能够继续下去,可老人叹息后再也不言语。这样的事,总不好追着人家的屁股问个没完没了,那样做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虽然心里非常渴望知道它的究竟。于是,就有人顺着桂花婆婆的叹息声开始猜测了,说桂花可能就是在那个雨天里让李晓顺偷了腥,惹得李晓顺像头绿豆蝇似的三天两头往她家里钻。可当初李晓顺就算把桂花家的门槛踏破了,人们也不可能往歪处想。原因一:桂花温顺贤良又孝顺,在公婆和乡亲嘴里,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原因二:从李晓顺开始往桂花家里跑,桂花和李晓顺的老婆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一起赶集,闲来无事,又一起待在桂花家的门楼下做着手工活,喜笑颜谈地拉着家长里短。上山时,也是一男两女三人一起,做完了李晓顺地里的活计,再去做桂花家的。做活期间,人们看见,也听见,他们是有说有笑。这么袒露的交往,明光光地铺展在阳光下,没有谁会去多想,不过多多少少倒是惹来了几个女人的嫉妒。她们在背后窃窃着:好到什么样子,将来就会臭到什么样子。也许她们并不懂什么是“物极必反”,可说得却是这个理。然而,人们没有等到他们两家臭的那天到来。
一年后,也是麦季,麦子还站在地里没收回家呢。也是一场大雨里,比去年那场雨还要大,且有点气势汹汹,所以把李晓顺给浇糊涂了,撞开桂花家门时,竟然忘记了顺手从里面把门给拴上。
雨一个劲地下,水珠溅到窗玻璃上形成了一层保护膜,隔绝了外界的喧哗。桂花和李晓顺并肩坐在炕上。这样的天气,这个时节,一个人在家,临窗而坐,听着雨,做点手工,或什么也不做,随便想点心思,或多或少都会结着点浪漫或者是情愁,更何况两个孤男寡女的人在一起,又都带着点暧昧,更难逃离有关情的一切。所以那天的酒喝得时间就有点长,喝得桂花的心思泛了潮,眼里有了泪,泪珠一落,那张天天挂着笑的脸就走了样,看着让人心疼。李晓顺被桂花的泪砸疼了心,忘却了那份非分之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她拉进怀里开始了安慰:“知道你累,知道你难,能尽力的我会尽力。”
桂花的泪滔滔不绝,她想起了自己早死的娘,想起了姨,想起了一只眼睛的男人。
桂花的婆婆就是她的姨,娘死时桂花才十二岁,十五岁时桂花被爹娶来的后娘逼着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老男人,桂花死活不依,就跑到姨妈这儿避难来了,从此她就成了姨妈家中的一员。姨妈生了表哥和表姐两个孩子,表姐在桂花进门三年后就嫁了人,表哥因一只眼睛有疾一直未有人来提亲。桂花二十一岁那年,在姨妈的苦口婆心下,抹着泪嫁给了大她七岁的表哥。表哥对她还算疼爱,在家时,体力活一般不用桂花做,只是表哥的那只常常被眼屎糊住的眼让她噩梦不断。她吃饭不敢抬头看,*爱时虽然闭上眼,可那只糊着眼屎的眼还会在黑暗里晃个不停。桂花只能把自己当死人,死了的人就没了感觉。有时桂花还真的想,若真能死了,也好,就不会有太多的感想了,早早去下辈子寻一户好人家,找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想到死,真是太容易了,上有树,下有井,怎么死都行,可桂花的羁绊太多,她怕他人说自己是姨妈喂出的白眼狼。用姨妈收留她这几年的功劳来衡量她和表哥的婚姻,说平衡应该倾斜了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桂花的思想,让她在死和生之间徘徊不定。一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才恍然大悟,做决定已经晚了三秋。
桂花就不明白了,儿子怎么就上了身呢?表哥的种虽然天天播,可自己这块地根本就没湿过,它怎么就发了芽呢?从种子发芽那天起,桂花就不敢再果断地想到死了,这棵芽还没见到光呢,怎忍心将他夭折?可等芽儿钻出了地面,成了苗苗,她更不忍心丢下他了,她怕幼苗的他没人管理成了野草。就这样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桂花也没死成。
哭着哭着,桂花的身子就软了,无骨似的,柔柔地堆在了李晓顺的怀里。桂花这一堆,把李晓顺全身的血热又给调动了起来,他一边替桂花抹着泪,下边不自觉地也开了小差。
雨还在下,一对男女赤luo裸地嗮在炕上,活像被浪冲上岸的两条鱼,张着嘴巴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是真心对我?”桂花侧过头,看着李晓顺,眼里还噙着哀怨。李晓顺看着桂花使劲地点了点下巴。桂花将身子再次贴了过去,把脸深深地埋在李晓顺的胸前,泪珠又开始了吧嗒。
“又怎么了?”李晓顺捧起桂花雨打梨花的脸,轻轻读着。
“有你,真好。”桂花的脸在李晓顺的腋下蹭了蹭,中指的指肚把玩着李晓顺胸前的那两颗米粒。桂花喜欢把男人胸前的那两个点点称为米粒,也喜欢把玩它们,喜欢把他们摇得晕头转向,但前提是李晓顺的。表哥也有,她却从来没把玩过。
“别揉。痒。”李晓顺是喜欢桂花这个动作的,那轻轻的慢捻,如同桂花的柔情万种,可揉捏中的那种怪怪的痒,有时也确实让他受不了,每当此刻,他就会将桂花的小手倒扣在他肥大的掌心里,两手相扣,如无言的交流,李晓顺喜欢,桂花也喜欢。
“人真的有下辈子吗?”温存过后,桂花突然仰起脸问。
“有。”李晓顺附和着桂花,他不想打破桂花的思想。他知道桂花的命苦,让一个今生命苦的人去下辈子策划自己的幸福,也算是善举。
“那好,下辈子我就做你真正的妻子。”桂花说着话,把红红的唇轻轻落在了李晓顺的阔嘴巴上。女人的泪能软化男人的心,女人的唇能燃烧男人的身子。
雨肆无忌弹地下着,没完没了的样子,李晓顺像一个不胜酒力的勇士,三番两次醉倒在桂花的温柔里。
那天,李晓顺真是太不交运了,弓着身子正冲刺着,炕前突然就立起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会说话,骂了一句:“不要脸!”,人就消失了。
桂花的公爹是突然间去世的。桂花的婆婆见老头子病情加重,本来想站在门口喊桂花几声,大雨的天,又怕桂花听不到,就冒雨跑了一趟,谁知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等老婆子气喘嘘嘘回了家,老头子已经去了。桂花的婆婆就坐在了大雨的院子里哭天抢地地喊开了,一边哭一边骂,骂桂花是个丧门星,骂李晓顺不得好死,又骂老头子没有良心,侍候了他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了,伴也不跟她做了。
街坊邻居是在桂花婆婆的叫骂声中跑进桂花婆婆的院子里的,见此情况,有人就跑去喊桂花了,这时桂花已经把李晓顺支走了,正一个人坐在炕沿发呆。那人说:“你公爹死了。”桂花的泪顷刻就下来了。那人又附在桂花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桂花的脸一下子就燥热起来,她让报信的人先走一步,说自己随后就到。
桂花脸上挂着泪,在堂屋中间呆呆地立了有十几分钟,转身,把脸重新洗了一遍,又对着镜子仔细地画了一个淡妆。起身,拉开了床前的衣柜,找出了那件她平日很少穿的黑底红花真丝缎面料的长袖衫。穿戴整齐的她跨出卧室时,一扭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照。那上面有儿子,那时儿子才三岁,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前方,前方的照相机一闪一闪的,他可能很好奇。看着看着,桂花的泪又下来了,满脸都是,她走上前,用手抚摸着儿子稚嫩的小脸,鼻翼使劲地忽闪了几下,还是哭出了声。
盯着儿子的小脸,桂花倒退着,脚后跟被房门槛绊了一下,才停了下来,泪眼里,儿子的小脸已经模糊不清,她狠下心扭转了头,快步走向院子里的厢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瓶子。她拿着瓶子回到正屋时,忍不住又望向了街门处。街门此刻大敞着,那个报信的人走时忘记了关上。桂花瞧着街门处看了有段时间,只看到了连绵不断的雨在落,她想,今天,他不可能再来了,也许今后再也不可能来了。想到这些,桂花心里一阵酸楚,没有这个李晓顺,她还是以前的桂花,会看着孩子的份上,和表哥平淡无味地过下去,不懂爱,也没有那份欲望。是他,这个千刀万剐的李晓顺,把她的生活给打乱了,把她领进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梦里,梦里的一切让她留恋,不想醒来。今天,这个梦却破了,接下来,该是噩梦了,她怕自己今生走不出这个噩梦。如其这样地活着,倒不如早早地离开,虽然不舍儿子,可儿子早晚要脱离自己独自过活,走吧,提前去那个有着美梦的下辈子里等吧,等李晓顺。
那个瓶子被桂花扔到了院子里,里面还有残留的液汁,桂花躺回了刚刚和李晓顺做过爱的那铺炕上,安详地合上了双目。
五
桂花婆婆院子里的几个女人分了工,留下三两个陪着桂花的婆婆,几个分头去了有男人的家里求助了。
“兄弟的寿衣可备好?”一个看上去比桂花的婆婆年龄还要大的女人问。
“早备下了。”桂花的婆婆说着,嘴巴张了几张,没喊出声来,泪却下来了。
“老嫂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趁着大哥的阳气还在,咱们赶快给他穿戴好吧。等男人们到来,怕就凉透了。”另一个女人建议道。桂花的婆婆听了,觉得在理,站起来,抹了把泪,敞开了大衣柜,拖出了一个包袱。
“都在这儿呢。”桂花的婆婆盯着包袱,嘴角又一撇,老泪跟着再次涌出了眼角。
“好了好了,开始吧。剪刀……”她们将死者的衣物统统给剪了,将新衣一件件给死者穿戴好,就等着男人们到来卸门板了。这是农村的规矩,人死了,不能停在炕上,必须躺在门板上,说不躺在门板上灵魂就走不了,而且门板必须东西方向横在正屋的正北,门板的下方垫上两条长凳子,死人就仰面朝上直直地躺在上边,生前身子佝偻着的,也会被活着的人想尽各种办法给理直。
外出求援的女人断断续续回来了,尾随她们而来的还有几个男人。
素琴的公爹曾是一队之长,虽然已经上了岁数,虽然大集体早已解散,曾经一个队里的谁家死了人,他还是会被第一个通知到的,这不仅仅因为大家对他的敬重,主要的是他可以调兵遣将,可以从村部搞到一点实惠补贴给这些前来帮忙的人。山里人,朴实,重情重义,很少有人会去计较这点得失,可这个奖赏是小村多年流传下来的,天长日久中,人们也享用惯了,不过决不可把它和村民的感情划等号,没有它,人们的情感照付不误。比如村里的女人们,村委的补贴只是针对男性而言,女人们不也照样帮着忙前忙后?
素琴和红梅是紧随素琴公爹的后脚跟踏进桂花婆婆院子里的。因了公爹这个职务,素琴没少了为这些死去的人抛洒眼泪。每次,公爹前脚一走,她就会敲响红梅家的后窗,姐俩约好一起去为死者吊个孝,随便看看死者家属有否需要自己帮忙的。
“桂花怎么没来?”红梅的嘴巴一向快他人一节,她院里院外扫了一眼问。这句话应该传到桂花婆婆的耳朵里了,虽然她还在对着几个女人哭天抹泪地诉说着老头子生前的一桩桩好,但有几个女人看见了,也听见了,她的哭诉被这句话落下时不小心给碰了一下,所以中间出现了一小段暂停,不过很快又被她连接上了。搁在平日,人们是不会理会她的这个小小动作的,只是她在雨中的那几声呐喊,逼着人们的神经开始了过敏。
“她说一会就过来的。”去给桂花报信的那人回复了红梅。
“给建军打电话了吗?”素琴的公爹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群问。建军是桂花的男人。
“电话在南屋……”桂花婆婆的这个抢答十分干脆,只是话音刚落地,就哭开了腔,这回她没提到桂花,也没提到李晓顺,口口声声全是她的儿子:“苦命的军儿,可怜的军儿,为了几个破钱,一年到头不回家,爹也没了,家也没了……”
又有人出去了,朝着桂花的屋子去了。
“桂花……喝农药了。”去桂花家里的人不大一会就跑了回来,气喘嘘嘘,声音哆嗦着。
时间“咔嚓”一下子就停在了那里,人们的大脑一时短了路,眼睛和嘴巴虽然都很夸张地张着,屋里,却是一片寂静。
“快,快拨120。”终于有人醒了过来,这样喊。接着就有人往外跑,一个,两个,几乎所有的胳膊腿都跑光了,那个年纪大一些的也尾随着潮流往外挪,刚跨出了门槛,回头看了看屋里的两把老骨头,又折回了身子,牵起活着的老骨头的手,什么也不说,眼睛盯着炕上那把已经没了知觉的老骨头,老泪开始了吧嗒。
桂花被120拉走了,去了两个姐妹陪着她。
桂花的公爹终于被男人们安顿在了门板上。
午饭时,建军回来了。雨还在下。
人们从桂花婆婆刚开始的那几声哭喊里,隐隐约约听出了点什么,可又不是太明了,桂花的突然喝药,把朦胧中的故事再次往前推了一步,然而,人们还是没摸出个纹路,好奇心驱使她们把耳朵竖直了,像感应器一样贴在了桂花婆婆的身上,桂花的婆婆却再也没提桂花和李晓顺一个字。
建军跪坐在爹爹灵前,那只好眼哭着爹爹,泪哗哗的,瞎眼念着桂花,一腔的牵挂满肚的疑问。一向孝顺听话的他,不忍心在爹爹的灵前盘问妈妈桂花为什么喝药,那样对妈妈来说太不人道,不过他断定,桂花的喝药一定和妈妈有关,要不一向明理的妈妈不会等他问起缘由,就会自动跟他讲述的。可桂花的温顺作为丈夫的他又是深知的,桂花绝对不会惹二老生气,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他只能将所有化成悲痛,痛之极,断断续续就哭出了声。建军的哽噎把他妈妈的心肝肝给弄疼了,老太太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儿子的身边,一手搭在儿子的臂膀上,一手拍打着地面,再次喊着她的天。
桂花的儿子也被人从学校接了回来,陪着爸爸哭着爷爷。没人告诉他妈妈喝了药。
人死了,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人,要在家挺尸三天的,大热的天,怕尸体腐烂,左右邻舍的风扇都借来了,还要按时往尸体上喷洒一些高度白酒,这样,屋子里还是难免有股怪怪的味。
下午两点,医院那边来电话了,说桂花已经冲刷了肠胃,目前已经清醒。建军终于可以专心哭他爹了。桂花的婆婆听了这个消息没见多高兴,颠着一双脚帮着前来治丧的人找东找西。
四点多,一切总算有了头绪,素琴和红梅安慰了一下桂花的婆婆,便告了辞,其他女人见男人们都按部就班了,也跟着散去了。
有人看见晚饭前桂花的婆婆被李有和叫走了。李有和是李晓顺的叔叔,曾做过小王庄的支书,现在老了,走路都三条腿了,不过在村里还算受人尊敬。
桂花的婆婆还在李有和的炕沿坐着时,有人跑来告诉她,说桂花死了。桂花的婆婆一下子就瘫在了李有和的炕上。李有和摆了摆手,让传信的人先走一步。
桂花是因为喝药前饮用了大量的酒,加快了血热流通,喝进肚子里的农药因此蔓延了全身,虽然肠胃已经洗刷,血管里的农药却未能清理干净。
“天塌了!”桂花的婆婆从李有和家回来,一屁股坐在老头子的灵前,喊了一声,人就没了气。
桂花的死和公爹的死犯了克,总共五口之家瞬间去了两个,活着的人还要兵分两路为他们守灵。
雨,淅淅沥沥还在落,桂花的门前打起了棚子,桂花的尸体不能和公爹一样摆在堂屋的正北,因为家里有老者还活着,是没有年轻人的位子的。
围在桂花灵前的人远远地比她公爹那里的人要多,女人的村庄多是女人,女人好像生来就喜欢热闹,尤其是这些一直扎根在农村的女人,她们的心是善的,她们骨子里喜欢扑捉他人的秘密的心思也是旺盛的。比如现在,她们一边站在桂花的灵棚前,眼里含着泪,眼珠却在液体的后边骨碌碌地转着,像下午寻桂花婆婆的影子一样,此刻黏在了突然间踏进桂花家帮忙的李晓顺的身上。她们一直不解,桂花那么好的一个媳妇,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她婆婆嘴里的“丧门星”呢?再说,骂桂花就骂桂花,怎么又把李晓顺给扯上了呢?她们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虽然文章的内容几乎明了,可她们还是愿意来桂花这里站着,希望能从李晓顺的身上找出点蛛丝马迹,好让文章大白天下。
李晓顺是傍晚时分过来的,桂花尸体还没被拉回来之前,他就像这个家里的主人一样,挂着一脸的悲哀,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入情入理这也说得过去,毕竟两家的关系那么密切,况且现在这个关头,建军守在他爹的灵前,又分不开身,桂花的儿子倒是过来了,可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
晚饭后,雨终于停了,空气还是潮潮的,桂花和她婆婆的屋前屋后都是一样的灯火通明。
李晓顺里里外外地忙着,偶尔闲下来,也会蹲在桂花的灵前,和桂花的儿子一起为桂花烧几张纸钱,然后将两条胳膊耷拉在两膝盖之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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