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经济顶峰
对于同一件事,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看法可以说是迥然不同。廖容从拉西镇中学调往城里,在外人看来,是伤害了明瑶,又被几个男人伤害后的逃离,在廖容看来,却是权力的魔术棒所到之处,点出的光辉大道。
廖容进城不到半年,便在九洲汉唐按揭了一套一百九十平米的房子,交房后就开始装修。装修公司叫明诚装饰,老板叫曾明诚,四十岁左右,一米七五的个子,瘦脸,蜡质,泛点高粱红。常常一身米色休闲装。没有发胖,结实的体型,怎么看不像是装修公司老板,倒像机关里养出来的。
他是给明瑶装修过新房的,两个人关系好时,明瑶介绍给廖容的,廖容当时就留意着记了电话,想不到自己进城装房,就用上了。
执意去回避的人,却要在生活中时时相见。即使不相见,也有影子枝枝节节的映照和联系。
房子是从六月初开始装修的。
廖容每天去,明诚也每天去。
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说着话。是一种悄然的试探。
没有心的人也会意会到廖容的热络,热络到黏,到爱。
那天,等工人收工出来,已经是天光淡漠的时候,廖蓉说,曾总,今天我请客,我们去吃晚饭。那怎么好?两个人寒暄着走过万人小区的夜市,地上的小摊木板上时而不时地闪现孔雀羽光泽的小灯,它们幽幽的亮着;在高处,油红翠亮的广告灯走过去,又走回来。
他们俩在灯河里走着,走过袖珍的水果店,走过袖珍的皮包店,走过板凳大小的水晶饰品店,好像是那循环灯,又看见水果店,饰品店,汽车皮包店,一种不可思议的循环。
两个人心里也亮起了高灯低灯,满世界似乎都是灯花,从外面开到心里,互相照着。
直到快走完整个大街,才想起吃饭的事来,最后两个人走进了街尾处的那家六婆麻辣烫的店子,拣了最里的位置坐下。
隔着锅里腾起的烟雾,互相看着,都带了仙气,好比那春寒料峭的早晨,一条薄烟缭绕河,苍山静默。两个人吃时,却又不约而同去取同一根穿豆腐皮的串串,两个人又是笑。恍恍惚惚的,似乎满世界都有烟。
出来时,夜色已经很稠了。
廖蓉说,我们去河边走走,河边上的人已经很稀疏。河边上的柳树,棕树,香樟树蓬松如泼墨,两个人在这泼墨里,如落水的蚂蚁。廖容先在前,又换到后。在拉西镇时,她是武则天,凡是不对她脸的,上至校长,同事,下至镇上饭馆服务员,对于女性,她总能找到机会把人指使的团团转,批得狗血淋头,打下地狱,深渊。只差点叫人趴在地上喊,娘娘饶命,奴才该死。对于男的,她采用无比的温柔贤淑,要把人陶醉得匍匐在她脚侧,喊万岁万岁。到了城,离开了主任的权利之光,她成了落难“宫女”。好强之人,没有了展示好强的舞台,她倍感失落,这失落比失恋还让她心思哀伤。即使现在又网罗到明诚,罩在这无比浓郁的阴影里,伤感也像凉意一样席卷而来,像蛇一样在她身上蔓延。
她站在一棵柳树影里,不知怎么的突然从石栏上探出头,望岷江中间看,暗波荡漾,不由得把眼光沿着河面往石栏下收,只见高高深深的石壁下,似乎有如杉树的水草,浓郁的森林,茂密的灌木,隐在水中疯狂地生长,张牙舞爪着,似乎要撑破黑色的水面,偶尔撞出水面的,一下子又变成缺缺的黑色碎片,跌落在水里,似乎被魇住了,她不敢看,却一直盯着。等自己从魔域里拔出来,她返身一下子抱住了明诚。
两个人不知怎么地又走回那装到一半房子,一个是欣赏自己创造的艺术半成品,一个是展望自己未来幸福的婚房,两个人都有些陶醉。
夜里有些微风,从窗子,从走廊,从房檐处,从房子无数隐秘或明显的狭缝里嘶嘶地吹出来,像无数不同声阶的哨子在齐吹,房子在吹,整幢楼在吹,整座城在吹,无数的哨子,似乎都在为他们吹。
无比庞大的哨子声,他们脑子里有些混乱,他们在主卧室的废墟旁,一次又一次的拥抱,不断地换着方式,要以最紧密的方式镶嵌成一块。
最后两个人舌头都被对方咬得木了,才从那无数的魔音中醒悟过来,两个人分开,哨子声已经停息。
但是两个人喘急的呼吸,因为彼此隔得近,那呼吸被放大,一下子成了风铃。全身体里都是风铃。
很晚,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临走时,明诚在她脸上轻轻一啄,我不会辜负你的。
明诚消失在夜色中,她依在到处都是装修废墟的房子里,她脑子里出现了那次地震的情景。
这就是爱情吗,对于我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她问自己。
这个世界,人们会嘲讽指责偷盗,贪污,养小三,称之为不道德,却不会嘲讽诋毁一个靠智慧靠心机,通过爱情的手段谋取幸福的女人。他们反而羡慕这样的女人。这是这个世界一个无人知道的空隙,她为自己找到这个空隙感到无比的骄傲,自豪。
即使在黑夜里,也可以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电般开放的冰霜花。
这个世界是竞争的世界,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就像一条食物链。每一次换节的时候,便是一次变本加厉。
女人不这样,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她在黑夜里无声地冷笑。
她知道如何摆渡明诚。
他们渐渐走近欲望的大海,渐渐钻进了对方。
八月中旬房子装好了,明诚免了她装修房子的五万元装修费。
明诚以为彼此该结束了,毕竟他有妻,还有一个儿,一个女。儿子已经读高中了,女儿读初中。
廖容现在已经完全摸清了他,他在乐山有一套别墅,一套大房子,一个装修公司,在成都有一套大房子。她怎么能放手?那五万元钱怎么能把她放平,她的心经历过权力的高峰,她想要另一个高峰,她要把他的一切变成自己的一切,但是她丝毫不显露。
极致的人理应有极致的追求,这是她的人生理念。
有一月没有联系。
那天云淡风轻。明诚给廖蓉去了电话,说,想念。你就像鳝鱼,早已滑进了我心的最深处。
廖容,淡淡的笑,一切在预料里。你来吧,我等你。
两个人在九洲汉唐的新屋里相聚。
以为已经失去了,无限悲伤绝望,似乎在绝望的谷底了,突然之间,又看见对方,那种欣喜,无法描绘。
天上的云很轻很淡,就像无数的白鸽子飞过,撒下的片片绒毛。
他们看着云。
他抱住了她,匍匐她身上,他手里也抓着两只白鸽子,白鸽子扑腾着,似乎要飞掉,他围着,追着,捧着,……似乎他身下的是一群白鸽子,他不想放走一只,于是他疲倦地扑着,抓着,抚摸着……那一群白鸽子,静了下来,停满了他身心的每个枝杈。
他发现,自己离不了这些鸽子。这从千里之外走失又回来的鸽子。
廖容周一上班,意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五马坪监狱里寄来的,她的心一颤,脸顿时红了,她冲到厕所里,把小门关上,抖索着取出信:
亲爱的容:
我在监狱里很好,不用挂念。
我努力地改造,听监狱里说要给我减刑,我可能这一两年就出来了。我还在继续写文章,我用写文章得来的稿费,托监狱里的李警官买了核桃,给你借来,记住收包裹哦。
在监狱里十年,我几乎成了社会的盲人,我真想出来,看看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想到世界,我又有一种惧怕,十年的离开,我在世界上,还剩什么呢?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爱你的陈飞,愿你安好
2010年八月十日夜
看完信,她的眼睛紧张地沿着厕所的小隔间从上往下地寻找,从墙壁,屋顶,木质墙壁,一直向下,小间的下部有十来厘米高是镂空的,她拘谨地望着那两侧的空,似乎有只脚就要从那里伸进来,紧接着就有一个会缩身的人从那里一下子弯身进来,她看了许久,没有想象的脚,就把目光收回到厕所的粪坑里(蹲式粪坑),那里不远处有些阴暗,散发着刺鼻的氨臭,那阴暗使她想起以前看过的恐怖片,井中的贞子。似乎那里就有一个叫贞子的人在往上爬,或许,是明瑶,她要拉她下去。
她使劲地撕着手中的信,越急越撕不碎,她慢慢静下来,纸已经成为碎片。她把那些纸屑丢在粪坑里,按下水冲。
粪坑里一阵哐啷响动,便吸收了。
过了一会,她再次放水。
从粪坑里散发出潮湿的水汽。
她的紧张松弛开了。
对于男人,她没有过紧张,对于陈飞,她有点紧张,还有惧。那是一桩久远的冤孽情案。陈飞是她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他们的小学,在一个偏僻的山冈上,四周方圆三十里都是山。没有多少教师愿意去那里工作,陈飞近三十岁才在当地农村找了个农民为妻。这陈飞偏偏是个爱好文学的才子,满脑子是才子佳人的美梦。那里能满足自己的命运。他老实憨厚的妻子骨子里怕失去吃国家粮的老公,不敢说他半点不是,于是他有些为所欲为。
鬼知道,他怎么在自己身边找到了这个梦的口子。他以辅导作文为名,在班上选了三个发育的最好,长的最好看的女学生每周末到学校学习。
三个农村的女孩,那得过这样的宠爱。
三个人都在争那份宠。
不知怎么的,后来,她们从教室学习转移到陈飞的卧室学习。
学生来了,他的妻子却视而不见地躲在外面,任凭他胡闹。
为了得到老师更多的宠爱,为了独占老师的爱,廖容曾经在傍晚穿过无数的山梁,跑过无数的坟地,为了早日见到老师,她甚至趟过装满水的秧田,赶到老师家里。那次老师看着满退稀泥的她,竟亲了她的额头,摸了她的手。
不久后,老师让她明白了性爱。
是晴天霹雳的喜,是晴天霹雳的惊,是石破天惊的隐秘森林。
老师事后安慰她,女人的阴部,男人的根部,都会长毛,像植物的纤毛和细根。说简单些,人其实和植物一样的。人一旦有了亲密关系,那些毛根长在一起,人才是真正在一起,不分彼此,才能长成一棵大树。
她问,我们长根的地方会不会发展成一堆藤萝啊?
你是你们三个中最有悟性灵性的,我一定让你走出大山。他刮着鼻子赞美她。
她飘飘欲仙,忘记了痛,忘记了心中的霹雳。
那年容,15岁,和陈老师睡了三次。
陈老师把她带进了成人的秘密花园。她喜,她战胜了其它两位对手。
就在她纠结在思念和爱里时,陈老师被其中一个女孩家里告发,据说那女孩怀孩子了。那时候容非常嫉妒,恨不得怀孩子的是自己,那么自己就可以一辈子陪着陈老师了,她恨那个女孩,既然得到爱,怎么还去告?
结果,陈老师就进了五马坪。
警察询问过容,她矢口否认陈老师对她有过男女行为。
那时候,她发誓等他。
六年后,容也成了一位教师。
向华,桑校长,周主任,明诚,都先后成为了她的男人。
经历这么多的男人,这么多的风景,这么多的精彩,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容了,怎么可能还爱那监狱里的飞,即使不在监狱里,两个人也已经不可能了。
谁知道,这冤魂不散的陈老师还念着她?
坐过牢的人,谁知道会干什么?
这便是容的惧怕。
过了几天,核桃果真寄来了。
廖容把那核桃拎回去,倒在阳台上,哗啦响着,她的心也在响。
廖容没有回信。
但是核桃,松子,开心果,隔三差五的就寄来了。每次信封上都是五马坪,内详。只见东西,不见人。看着这些干果,有一种天外飞物的感觉。廖容刚开始还怔怔地吃,后来再吃,就如同咬木,那些干果便积满了前后的阳台。阳台上晒了木色的干果,有一种原始苍茫的感觉,有时候,她就在里面消磨一个傍晚。仿佛着又回到15岁,还在暮色中赶着去见自己的梦中情人。
干果越积越多,廖容的心却越来越沉重,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的出狱。就好像一个人已经在心中死了几十年了,突然间出现在你面前。他如果知道当初有灵气的容,现在成了生活的魔鬼,算计着所有的男人,他会绕了我吗?他肯定想带走我,带我回到那个山村,我不会去,永远不会去……如果我不走,他会杀了我吗?他会怎样杀我呢?也许他看到我有了幸福的家庭,就会离开我,可是现在,幸福的家庭在哪里呢?
想到这,廖容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失眠了。
不知道是怎样的起了床,又怎么的下了楼,站在小区花园里,花园的一角有两棵不知道名字的树,在夜色中,仿佛是童话中海底的生物,那枝干全都圆润柔和,就像是什么动物的触角或手在水底柔和地摆动。外面的车声稀疏,整个夜像是在做梦。
后来,她来到了岷江边,一号桥在加宽,还没有完全完成,突兀的几个桥洞,有一个桥洞还没有铺设桥面,远远看去,好像有一辆巨大坦克的藏在深水里,四脚朝天地停着,有一个轮子的履带断了。就像战争里一个镜头,紧张的乱。那或许就是我的死地?她怯怯的想。
她从来没有那么无助,那么渴望有个人,哪怕是只狗偎依在脚侧也好啊。她发现自己是多么需要一个像明诚那样的男人,可是,现在,她一遍又一遍的找到明诚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拔出去。
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这才回家。
折磨到天明,也没有睡着。
到八月底,还是很燥热。
失眠加上思念,加上恐惧,廖容感觉自己快死了。
过了几天,到晚上八点的时候,突然大风闪电雷鸣。闪电一会在前阳台,一会在后阳台,如钢刀乱劈,接着是撕裂的巨大声响。
容,一个人,无限怕,她跑了出去,去什么地方呢,还好不远有个小诊所,她迎着那小灯跑了过去,给明诚拨通电话。明诚几分钟后开车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夜,他们在汽车里呆了一夜。
那一夜,两个人似乎有了几十年的同甘共苦,一下子才觉得彼此已经无法分离。
廖容以明诚干亲家的身份不断出现在明诚的身边。
女人同他闹,却又找不出什么证据。
爱情越是遭阻拦,越是要生长。
廖容好强的个性被激发出来了。她每天给明诚打电话,常常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仿佛两个人是在受难,要共同找一个突破口,冲出去。打电话就是商量冲出去的方法。
有时候听着明诚说,要回去管孩子学习。廖容马上心里一阵发酸,恨恨道:管孩子,就不管你老婆。她自称自己是他的老婆。
有时候,也温柔,假意的。她已经没有温柔。
2011年五月,明诚和老婆离婚。当天下午,廖容就搬进了明诚的别墅,以女主人自居。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不残忍,自己能得到这一切吗?自己比沙还小。她安慰自己。
这场争夺战使她暂时忘记了那监狱里的陈飞,那蜿蜒的心里纠缠。
四) 悄然陨落
住进别墅的那个傍晚,廖容把楼上楼下的灯全部开了,房间里如照了雪,她身穿着红旗袍,有一种红灯照雪的美。
她不及陶醉自己的美,便开始仔细地洗,扫,拖,还用钢丝刷子退,最后拿牙刷蘸了牙膏沿着墙缝,门缝,窗缝,瓷砖缝,木板缝,橱柜缝,床缝使劲地刷。
对房子的处理她俨然是个美容师,化妆师,牙科医生。
夜色笼罩的时候,房子已经在她手里成为靓丽的女人面。
忙完后,她坐在二楼的沙发上,沙发上铺了粉红的薄塑料纸,人顿然坐上去,里面便有一阵起伏,无数的空气ru*房。她抚平一个,旁边的就全部平了。她似乎有抚平一切的能力,她有些飘然。
空气里充满着橘子花香的空气清新剂。蓬蓬地不知浮在什么地方。
她要把以前女主人的痕迹,影子,空气,都要全部换掉,涂上自己的。
她陷在沙发里,像只慵懒的虫,偶然间右手触摸到沙发上一串钥匙,上面是公司的,别墅的,莱弗士帝景的大房子的,成都的房子的,九洲汉唐的房子的钥匙。她举起那串钥匙,只轻轻一抖,就发出热切,刚烈的声音,如同银子金子碰撞的脆响,只一刻,身体里便激起了风声,水声,啸声,爱声。钥匙里原来有高山流水的精致,怎么到今天才知?她似乎正置身于一片茫茫草原中一座宫殿里,不仅掌握人,还掌握着满世界的声音。有些恍惚了。
因为收拾房子,孩子们暂住在莱弗士帝景的大房子里,房子里只有明诚和容。
晚上,容要求明诚洗澡,亲自伺候,恨不得把心肝肚肺都洗一遍。
嫌我不干净?明诚问。
不是,……
那是?
把那个女人印染在你身体里的东西洗干净,才能迎接新生活啊。少数民族身上有羊骚味。(明诚的原来的老婆维吾尔族的)
我身上也有呢?
我喜欢,……
明诚把嘴凑过去。就像冬天里突然扒开一个煤炉灶的空气门,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煤气扑面而来。以前是浓稠的枞树味,今天怎么成了煤气味?不过,廖容没有说,只是瞬即把头偏开。
他还不如一串钥匙能激起性欲。她想。
他把她往身上某个部件上挂,可是也许是上了太多的洗澡液,挂上去,又滑下来,挂上去,又滑下来……
两个人激烈完后,彼此都觉得很空,任凭水流着,都没有去关,脑子里还回旋着那天的哨子声。
日子,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
明诚的两个孩子回来了,眼睛像小兽的眼睛,回避着,躲藏着,根本不和她说话。有时候她讨好似地问孩子,想吃什么,阿姨给你们做。
他们眼睛歪一下,就走开了。
再问,如同问墙。
有时候她关切的问,把你们的衣服给我洗。
对方却更紧地抱紧自己的衣服,似乎怕她抢去。
有几次,她发现自己腿袜少了一只,过了一一按却在小区的垃圾桶里看见。
她还发现自己的内裤被戳了一个暧昧的洞。像手,又像牙齿破坏形成的。
放在床头的书,居然在中间少了一页。仔细看,还能找到整齐的刀痕。
最邪气的便是那个女孩,公然穿着她妈妈的睡衣站在门帘下,舔唇,咬唇,舔食指,咬食指,一边还挑战地望着她。
她忍,再忍。
你给孩子讲讲,我替她买件丝质内衣好不?不准她穿她妈的内衣,让我感觉你老婆的鬼魂还在这个家里。
第二天,女孩居然穿上她妈妈的长外衣站在阳台上吹萧,她忍受不了,出来招呼孩子回去睡觉,差点吓到半死。
满楼的炸弹,满楼的陷阱,满楼诡异的眼神,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感觉得到,只需微风一吹,到处都是风铃似的警报,廖容终于把自己的感觉隐晦地说给明诚听。
那天,她晾晒的内裤被撒了红色,纯蓝色的墨汁,那印迹散开如一朵朵大大小小的蒲公英种子,又如梧桐毛茸茸的种子,带着有毒的毛,细微的刺。
她丢掉那些内裤,把所有的内裤都找出来,洗,反复洗,洗好后,晒在伸缩架子上,十几条,一大片,像片地,她守着,想亲自抓住捣乱的鬼。
鬼没有抓住,倒招引大道上一个好奇的中年男人对着楼不断张望。这家人怎么能穿那么多内裤?有多少女人啊,真是奇怪。
她想吐那个男人一口。
教师的身份限制了她。
男人看了一眼她的三角眼,急急走了。
晚上,吃完饭,明诚把孩子叫住。廖容回避上楼去。
你们怎么能老和她作对?
没有啊。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眼睛瞪没?
她没有瞪我们,怎知道我们瞪她?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女孩自言自语。
就是,就是,看她八字眉,刀锋眼,我吓的不得了,谁还敢瞪她?男孩附和。
她的眼睛那么美,明诚曾经赞美说她的眼光里有粉色的睡莲,有蓝色的鸢尾花,怎么在孩子嘴里,眼里就成了刀,成了剑,没有血缘关系,孩子和大人的融合真是难啊,或许需要很久很久。
他喝住孩子,胡说些什么?她毕竟是你们的妈妈。
不是,……是你的妈。后一句虽然非常小声低微,明诚还是听见了女儿的低语。
他僵直在那。
不欢而散。
孩子们第二天开始读住校,一个月回来一次。
孩子回来时,她低微地帮他们找拖鞋,就差替他们穿。
正巧那天明诚出去谈生意去了。她想自己化解。
然后又跑去倒水。
怎么觉自己像个女佣。廖容想。
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看见她,径直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吃廖容刚洗好的枇杷。
这是谁买的枇杷啊?这么难吃,不知道是舌头长歪了还是舌头太厚了。女孩刚吃一口就叫道。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都是你爸给惯的。廖容好声劝道。
与你有何关系?妈的。女孩厉声骂道。
什么,再说一遍?
就说,妈的,妈卖屁的。
你,……廖容简直不敢相信。
你妈卖屁,你也卖屁,我随便问下,多少钱一斤的屁啊?贱货。女孩嬉笑着。仿佛早就想好了打倒她的台词。
这需要你自己去问你的父亲,他是多少钱买的。廖容镇静地回答。
……无比的静。
这些语言说给谁听,谁会相信,魔鬼,心里进了魔鬼。这房子不能住人了……她在心里喊道。
廖容没有把这次口角告诉明诚。
只是默默地从九洲汉唐拿了干果。放在别墅二楼的大橱窗下,没事的时候就痴痴地看那些核桃,松子,仿佛着陈飞就是其中一个核桃,一粒松子,核桃是他的脑袋,松子是他的嘴巴。它们看着她,眼神迷离,就像还在15岁,还在爬山岗,还在跑树林,还在淌稻田,只为着相见相见。人生这样急着,追着,跑着,拼了所有智慧和心机去追求的东西,到最后却发现不是自己寻求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天是周三。
明诚还没有回家。
正这时,她听到敲门声,一开门,是陈飞。
你,你……廖容后退着,惊奇地问。
没想到吧,我提前两年出狱了……不要怕,我只是来看看你。陈飞淡淡地说。
陈飞的眼睛四处飞。
想不到你现在这么阔。还好吗?
好,好……你快走吧,一会他回来看见不好,留个电话和地址,合适的时候我来看你。
说着,一边把陈飞往外拉。
陈飞一边走走退退,一边无限留念着房子的角角落落,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粘液联系他和房子。
那天明诚一进门,廖容和他谈起孩子的古怪。
我一回来,你们就是互相告状,我到底是这个家的律师,还是法官?你能不能少提孩子,让他们按自己的方式成长吧。能不能不和他们计较,他们毕竟是孩子?声音到后面越来越高。
爱的潮水退去时,显露出狰狞的岩石,峭壁,卵石,稀泥,腥臭,潮湿,廖容噎在那没有说话,有些话想说也说不出口。
明诚一边放衣服一边等待廖容的声音,可是四周一片沉寂,似乎只有他一人,他这才觉得自己也许说的语气太重了,于是走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下巴压住她的头,低低地说:亲爱的,对不起。我太累了。
矫正过枉,反而更加彰显。
廖容心里冒出一股酸,这酸一下子就酸遍了全身。
那天夜里,两个人淡淡的。
廖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陈飞打电话。想得到一点点安慰吧。
刚打出去,她就后悔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茶馆见面了。
桌子一头是幽暗晕黄的清油灯,灯花如豆,隐约可见两壁上供奉的半身佛像,是如来,是观音,还是大佛,不是太分明。主人大概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房间里有一长条桌,桌子两侧有两条宽板凳,刚好可以落座,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
两个人对面坐着,如在世外的洞中。
“你们三个中,你其实是最聪明的。”
“都过去很久了,还提它做啥。”
“这么多年,我每天想的都是你,要不是你影子的鼓励,我或许就死在里面了。”
“不要那样说……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幸福……你知道,我们是组合的家庭,就像组合的家具,表面上是完整的,实际上其间有许多隐秘的隔断,心各有方向,稍微一动,就散了……”廖容一说,眼睛就湿津津的。
“实在不好,就和我回山里去,散散心,有手,总不至于饿死。”
“不,回不去了……”
陈飞绕过桌子想抱她,她乱舞着双手掀开他,可是下面却抵不住陈旧遥远的记忆,有一种半推半就的迎合,她有点恨自己。
在幽暗,眼睛里只觉全是佛,满墙满壁,围着屋子,围着灯,围着他们两个旋转,佛似乎在说话,越说越快,简直是诅咒,似乎在笑,在夸张地咧嘴,在做丑相,她猛地推开他,抓起包,冲到屋子的布帘前。
陈飞看她,眼睛里全是陌生,散发出玻璃渣子,剪刀般凌厉的光,那光比桌子上的油灯还亮。
“我不想高攀你……”陈飞断然地松开自己紧握的指头,似乎在一瞬间,所有的关节都断了。
“我只求你能鼓励下我,我……我要求的太多了……你忘记了当初的灌木,……”
“不要写诗了,生活不是诗,回到现实里吧。”她脖子一硬走了。
在陈飞心中的容儿,还是15岁,他自己静止了10年,以为别人和他一样。
廖容本身想从陈飞那里得到些许安慰,一见面,才发现,他比她更依赖安慰,有些贪婪。
她内心空落落地回到家,拿钥匙开了门,家里没有一个人,她四处打量着,走到楼梯,簌簌地抖动手中的钥匙,钥匙发出沉甸甸的银铃声,哗啦声,像雨水和沙石一样冲刷着她,冲刷着楼梯,那硬实的感觉,那冰凉的流淌,使她感到非常地充实,圆满,还需要什么呢?她问自己。
她告诫自己,忘记他。
大约半月后,陈飞没有来找她,她几乎忘记了他。
一天夜里,明诚出差在外,孩子也不在家,她睡到半夜,朦胧中有人抱住了她,在与她缠绵,她想,是向华,是桑校长,是周主任,是明诚,她想看看那张脸,可是那张脸一直晃着,不让她看见。她惊醒过来,发现身边真有一人,吓的惊叫起来。
对方说话了,是陈飞。
“你,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变调,像惊慌的兔子在嘶叫,或是受惊的鸡在尖叫。
“我想你,这10多年了,我忍不了……”陈飞声音几乎是哭求。
“你,你怎么进来的……”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胸口。
“牢里的朋友教的,在监狱里不学东西,简直是要命。”
“你走,马上走……要不,我就报警了……”廖容依旧感情激烈。
“你的信,你送来的干果,我已经收好了,还你……”说着,指着卧室的阳台的橱窗下,果真有一个鼓鼓的塑料袋,上面还放着一叠信。
“你要把我像个垃圾箱一样扔掉……”
“走,走……谁叫你来的……。”
“谢老师”
“那个谢老师?”
“你以前工作的镇上中学里的,谢明瑶啊。”
“我就说你怎么能有我的地址,我从来就没有给你回过信,而你总像鬼魂一样每次都能正确地找到我。”廖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不动声色地在谋害我,你们都是魔鬼。
她眼睛扫了一眼床头柜,那里有个水果盘,盘里放着一把水果刀,她突然向水果盘扭身扑去。
陈飞以为她要取刀逼他离开。
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他一下子扼住了她细长的脖子,……
她双手使劲地要叩开脖子上双手,“嘶,嘶,嘶,……钱,钱,钱……”她的意思是取盘子边的钥匙,到保险柜拿点钱给陈飞,叫他离开,可是,失去理智的陈飞那里能听见她的声音,她的脸涨的紫红,又变成暗红,最后渐渐淡去,是死白。明瑶,向华,桑,周,明诚……像沙石一样迅速从她脑子里溜过,那么快,那么快,她想抓,抓住其中一个,可是那些人就像肥皂泡,轻轻一碰,就破的破,飞的飞,她追着,跑着,哭着……她的手没有了力气,缓缓地松弛,无力垂下,像断了的枝桠。
她的脚伸了几下,绷直在那。
她,死了……
那串钥匙在她最后眼睛里,是抢,是匕首,是房子,是公司,还是尸体?无人能晓。
那串她为之付出了全部智慧和心机的钥匙,此刻,在深夜里,安静的像只鸟,僵化的鸟,露出枝枝叉叉的枯骨。
-全文完-
▷ 进入篱下花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