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山的深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蕴含了多少真情,演绎了多少故事。
多变的人生,不变的大自然,充满诗情画意的家乡,在梦中,魂牵梦萦,在历史的烟尘中,主宰沉浮,在情的世界里,独自悲欢。
再一次,我走进边远的山乡,去感悟那些人和事,让沉寂的心灵,接受原生态的洗礼,让沉睡的情感,在亲情友情爱情的熏陶下,泛起一点点浪花,让日渐枯萎的爱恨,激起起伏的山峦。
让我的爱,徘徊在青山绿水间。
“弟兄(当地民族歃血为盟以后,称弟兄,和兄弟相反,意义不同),想你们了,我要进来一转。”难得五一节三天假期,我打电话给大山深处一个叫“代味(彝族音)”村委会的支书说。
这彝族同胞,和他们相处的好,他们的食物,不要嫌脏,他们的习俗,不要嫌烦,能入乡随俗并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他们总是要和你“打弟兄”,意思是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一样,结拜成异性兄弟,这是山里人的荣耀。
代味这支书姓张,和我同岁,都是属牛,憨厚朴实得如同他那清秀的老婆山里养的那群老黄牛,傻不拉唧游荡在山坳里,无忧无虑。在我不断的下乡去和他们拉家常后,在他带着彝族朋友不断的出来和我喝酒的岁月里,我们的“革命感情”日益浓厚。
张支书听到我的电话,很激动的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我说:“啊呀,弟兄,好久不见你了,和主任刚说呢,自从你工作调动之后,就没有见过你面。我一定准备好最好的酒菜,叫上那几个会唱山歌的山妹子,等你来!”
“再靓的妹子也是你侄女之类的吧?”我和他开玩笑说,因为每次和那些山里的女孩子喝酒,酒至半酣,支书弟兄总说,不要乱开玩笑哦,搞不好就是我侄女,也是你侄女呢。
支书说:“不会了,不会了!”
我从来都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们信奉“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的祖宗信条,只要有人去和他们玩,特别是有了城里人的弟兄朋友,他们在村子里的人面前,好像高人一等,就沾沾自喜,到处张扬呢。
携妻带儿,呼朋唤友之后,我们几家朋友十多个人,带着几箱普通的瓶装酒(弟兄见到瓶装酒,可高兴呢),天亮就出发,一路上大人笑、小孩闹,欣赏着沿途的风光,摘着这个季节里漫山遍野的黄泡、杨梅、早熟的山桃等野果,前往离县城30多公里的大山深处。
大山深处有人家,有我不算初恋的恋情,更有很多无法遗忘的革命历史。
〔二〕
这代味山,在古州镇对面叫大象山的后面,不知道代味是什么意思,估计是彝族译音。当年,我风华正茂,从家乡的大山里走出来,被分配到另一座大山深处。
古州,是明清时候,滇南茶马古道的驿站,古往今来,演绎了多少厚重的历史和人文。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挑着行囊,告别了父母和小妹,一个人走了30多公里山路,就到这地方工作。
这里,留下了我的初恋,我的青春和无悔。
还记得在公社上煮饭的小焕,那时候,我刚从学校毕业,血气方刚,青春的激情无处宣泄,就老早起来,跑很远的山路,到山巅之上,去面对大山,背诵唐诗宋词,然后回来,看到凌晨就起来挑水煮饭的小焕,一个小女孩,艰难的在劈柴,于心不忍,也当锻炼身体,于是,每天,帮她劈柴成了我的爱好。
久而久之,她说她喜欢我,并和我讲述了她辛酸的家庭和苦难的童年。说,她三岁母亲为生她小弟,就难产死了,留下她和幼小的弟弟,还有那个好酒贪杯的父亲,在艰难困苦中聊以度日。因为是非农业,招工时候占不着人,就被分配到这山巅上的小镇公社上煮饭。
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也许是同情比之喜欢更多一些,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只是我去打饭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多舀一点肉给我,后来我就调走了,到了更远的乡镇。
物是人非,多少年后遇到她,对我说,我走后的日子,再没有人帮她劈柴,那些用拖拉机拉来的柴块,无法塞进灶堂里,多少次她无法烧着火,又多少次流泪。再后来,那个公社财税所的所长,一个黑不溜秋的极少数民族,是彝族里面的直系叫“山苏”的黑大汉,知道我走了,就天天像苍蝇踪野花,来和她玩,软硬兼施中说,你不嫁给我,就杀了你全家。
多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子,人长得不错,但却像那个老民族一样黑得只有牙齿和眼珠是白的。
〔三〕
古州的村子里,有几个初中毕业后来考供销社的女孩子,听说我是学财务的,就相约而来,让我教她们打算盘,因为考试的时候是要考珠算的。
其他人真的记不清了,那时候还不改革开放,对女孩子,心底也是懵懂的好看不好看的概念,不会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但深刻记忆中的两人,一直折磨我到如今。
那时候总想,好不容易有卖弄学识的机遇了,就天南地北,山外的世界,读书时候的趣事,童年的顽皮,少年的果敢,在我用那个熏得黑乎乎的煤油炉,煮了半生不熟的面条给她们吃后,看到她们好奇的听我“讲课”,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忘不了那个“野小子”。
“野小子”是个留着短发,面目清秀,但性格绝对像小儿子一样调皮捣蛋的女孩,“野小子”是我开玩笑时候为她取的雅号。
在没有考起供销社后,和她小弟吵架,就服农药去了极乐世界,听说,走前,她和几个小伙伴来过我调去的乡镇找我好几次了,因为我下乡不在,就扫兴而归,万念俱灰之下,伴着她的牛,躺在了山坳间的野花丛中,随身带去给牛吃的盐巴,还在她的袋子里,当傍晚该赶牛回家的时候,那些老牛以为她睡着了,老来添的脸,意思是该回家了。
一个17岁的女孩子,香消玉损在梦中。
几天后,家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找到她的时候,她那美丽的躯体,已经融入了大自然。我后来知道后,从来不掉泪的我,从心里到鼻子上,酸得厉害,不争气泪水,在不经意间滑下我的面颊。
以后但凡下乡有空的日子,那堆蒿草摇曳的土堆前,总会有我的身影,是愧疚,是无奈,是感叹。我知道我不欠她什么,但她的事情,一辈子总在折磨着我的心。山里人真的很刚直,一时想不通,就走极端。我总想,当时她要是找到我,而今,也会生活得很快乐的,可惜,那个时代,还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
再一个就是名字土得掉渣的小仙。
她说她没有来过县城,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一趟。这我知道,山里人很多七老八十了,确实没有走出过大山一步。那年县上开财贸会,她死乞白赖说要来,我说要走路的哦,她说走不动的时候你背我。
山里的灵秀,总是钟情于女孩子,这小仙岁数和野小子差不多,但却发育得亭亭玉立,不施粉黛就如山里的野花,性感撩人,后来李春波唱那首小芳的歌,依稀感觉她就是小芳,再后来有了山楂树之恋的小说和电影,她就是静秋。
她说你背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家那个屁颠颠从小跟在我后面,“多多,多多(哥哥)”叫着哭着的小妹。
当我带着她,一路东张西望,走了30多公里的山路到达县城的时候,在那条陈旧的街道上,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买的时候,我就恐吓她,再说要买东西,就不管你,让你不知道回家的路。
那时候工资实在太低,30多块钱,还不够我买书和与朋友喝酒,我父母都还没有买过什么给他们呢,你个小丫头为什么要卖给你,当时我想。
再后来,她嫁给了我带她去住宿的那个同学家兄弟,因为那次带她去县城,没有住宿的地方,就把她带到同学家里,因为同学家有个小妹,让她和那个女孩住。
出嫁前的一晚,她神秘兮兮的跑到我简陋的宿舍来,说,哥,我要嫁人了,你看他家买给我的手表,到时候你能送我吗?我心中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要下乡去,没空!”看到她喜不自禁的样子,我脸色不太好,对她说,“你嫁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嚎哭着就跑了,多年来,我完不了她的背影。
〔四〕
往事,人文,历史,交替在我脑海中徘徊。
我总喜欢胡乱画点文字,就利用工作之便,去探寻山里的那些故事和传说。
代味最高的山峰,叫老虎山。这山里的山,奇形怪状,你说它像什么就是什么。就像大象山像一只大象一样,这老虎山从远处看,绝对像老虎,虎背熊腰,静卧在山峦之间,晨饮朝露,暮观晚霞。
我们一行人到达代味村委会后,支书弟兄对说,你知道的,这山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我让他们杀了条羊,煮几只土鸡,中午随便吃一点,下午到老虎山去烧烤。
“最近是防火戒严期,你想去劳改呀。”我开玩笑的对他说。
“是在山沟里的溪水边,没关系的。”他说,“你不是为了写文章,要去看看老虎山战役的遗址吗?革命传统教育还是需要的。”
想不到这老民族弟兄,总会迎合我的口味。关于老虎山战役,是解放初期发生在这里解放军和国民党残军和土匪交火的一次惨烈的战役,何况山上风景奇秀,好像烈士的鲜血,催开了那一株株高大的杜鹃。
在西南剿匪战役中,本来盘踞在滇南的残军和土匪,在刘邓二野大军的铁蹄下,在陈赓宋任穷将军高歌猛进的日子,当时的国民党省主[xi]龙云宣布起义。已经跑到台湾的老蒋,在山姆大叔大举进攻朝鲜的日子,叫嚣着“反攻大陆”,就派了以沈醉为头子的特务,潜入云南,让其会合跑到滇南和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与当地土匪恶霸勾结,意图东山再起。
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一个机场,也就是云南的蒙自机场被我二野的人民解放军捣毁后,已经起义的国民党第八军王牌师王耀文师长带队反水,收集了打散后的残兵败将和特务土匪,近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代味山以南一个叫“蒿枝地”的红河岸边集结。
这蒿枝地,是当地党的组织边疆纵队和昆明听了闻一多先生演讲后下来“征粮剿匪”的青年学生,还有解放军剿匪先头部队的一个营驻扎地。残军集结必须通过代味老虎山和蒿枝地。
(关于蒿枝地战役,不在此文范围,但王耀文的残军途径代味老虎山后,直达蒿枝地,以多胜少,从营长董耀南到营指导员杨琪,全体战士和当地武装,全部壮烈牺牲,解放后,这蒿枝地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命名为“耀南乡”至今,这是很真实的历史)。
惨烈的代味老虎山战役,当地武装和住在古州的少部分解放军战士,被土匪全部杀害在山谷间。战后,当地老百姓流着眼泪,掩埋了牺牲的烈士,掩埋烈士时是有名字的,并且用树木刻上了他们的英名,但天长日久,经过60多年的风雨剥蚀,只剩下了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坟茔,掩藏在绿树丛中。
改革开放后,经古州申请,这里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清明,那些带着红领巾的孩子们,那些千里迢迢从省内外赶来的耄耋老人,走到这里,祭奠这些无名的革命先烈。
〔五〕
关于家乡的历史和人文,我写过很多文章,但这代味老虎山,一直没有亲自去过。
吃过中午饭后,坐着那辆农用车,我们在林间的山路上盘旋。支书说,弟兄,你喝酒后经常晕车,你坐驾驶室。我说,让几个小孩子坐吧,我们几人就在货箱上,好看风景,随便也好吹牛。
山里的空气,确实新鲜,要不然那些昆明人,一到放假,就驾着私家车,像蝗虫一样沿着213国道飞来,主要是来看看烈士,到天然氧吧里尽情放松。
一路上,除了野果,还有漫山遍野的蕨菜。我们一行人特别是女同胞,可高兴了,平时她们在城里购买山里人摘去卖的嫌贵呢,这会儿让她们任意采,带去的塑料袋装满了,一点也不羞涩的掀起裙子来兜着。
到了农用车不会去的地方,我们下车步行。踏着脚下铺得厚厚的树叶,像踩在松软的海棉上一样,有点飘飘欲仙之感。沿途的花草树木,还有经常可见的小野兔,身着艳丽服饰的山鸡,唧唧喳喳的小鸟,在林中好奇的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我想,当年它们的祖先,见证了战火纷飞的日子,经历了多少惊恐和磨难,才有了它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统一安葬的烈士墓前,几棵高大的云南松,在微风吹拂下,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着一种只有烈士们能够听懂的天籁。洒下的细碎松毛,厚厚的铺在坟茔上。同去的人,很虔诚的一一磕头。
沿着明清时候的茶马古道,我们拾级而上,仿佛听到了远古的马蹄声,从巴蜀大地沃土中原传来,从青藏高原横断山脉传来,从亚欧大陆和古罗马传来,在山山之间回响。路边,那些用纯石头堆砌成的古驿站,仿佛听到了人喊马嘶,酒香情浓。
当年的情景不在,当年的繁华远去。
脚下悠悠白云飘过,群山朦朦胧胧。一条若隐若现的山间小路,绵延远方。只有商贾的步履,踏碎了青石板,回响在时空中。
这山真的很奇怪,我们到了老虎山最高峰,那些千奇百怪的石头,堆砌成各种形状,巧夺天工。在那叫“仙人堆石”的高耸石头群上,同去的人忙着照相。
历史和人文总是相依,爱恨情仇总是交织。望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我想,多少年后,我们就成了山的一部分,现在写的文章,是那么虚幻,只有等到那一天,去和历史对话,和烈士们对话,去和亲情友情爱情对话,那些文章才是真实的。
代味老虎山,静静伫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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