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识的口哨声随着街门“吱嘎”一声推开的同时传进了院里,爸爸回来了。正在院子里独自玩耍的我,丢下玩具,张开两只胳膊“咯咯”地笑着扑进爸爸的怀里。
“我的小燕子又要飞了,飞了,飞了,飞了……”象往常一样,爸爸将我擎起,骑在他的脖子上,两手分握我的小手,做个双手展翅状,围着院子快速转了起来,口里拉着长音念念有词,这时我的感觉真的飞了起来,笑声响彻天外。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我还意犹未尽,妈妈在屋里喊道。爸爸将我从侧面接下,横抱在胸前,捏起我的鼻子逗着说:“我让你天天骑爸爸的大马,还笑。”
爸爸高大英俊,方脸,皮肤白白的,能打会算,在生产队当会计。爸爸的脸始终挂着笑,我很少见他皱眉。而街对面的那个爸爸皮肤黝黑,虽然和这个爸爸的年龄差不多,可看起来比这个爸爸老多了,也从来不会象这个爸爸笑声朗朗。
一个炎热的夏季,爸爸睡了,妈妈铺着一张苇席在门口的树荫下,为街对面的两个小哥哥缝补衣服。
一只燕子飞来,从我头顶一越而过,我看见它落在屋檐下,几只燕子从窝里伸出了脑袋,原来飞来的燕子嘴里含着东西,由于远,看不清,只见它挨个亲吻着,我想它是燕子的妈妈,或爸爸,它在给它的孩子们喂食。
“妈妈,别人都一个爸爸,我为啥两个呀?”看着这一幕,我也不知道咋会想起这个问题。
妈妈抬手把短发往耳根一掖,看了我一眼,嘴儿微微一翘,低头继续缝补着衣裤:“傻孩子,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不也两个爸爸吗?两个爸爸的女儿都是幸福的。”妈妈的话让我幸福了好多年。
街对面的爸爸做一手好菜,村里不管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愿请他去掌灶。帮了人家的忙,人家自然忘不了他,就送上一些点心,或是酒作为代谢。他还会弄粘饼,我最喜欢吃爸爸弄的粘饼,所以,只要因天气不好出不了工,爸爸就会打开后窗喊:“秋红,吃粘饼啦。”爸爸的声音漫过街道,飘进院子,挤进屋内,传入我的耳朵,幸福的我就咧开了小嘴,妈妈见状,用手指在我的额头轻轻地剜一下,嗔怪道:“馋丫头,等将来看看谁敢娶你。”妈妈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抱起我往街上走,来到爸爸的后窗,将我塞进爸爸的怀里。
吃爸爸的粘饼得有回报,那就是必须在爸爸的脸上亲一口。我嫌爸爸的脸黑,不亲,爸爸就会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我,边蹭边说:“叫你不亲!不亲不给你弄粘饼了。”一半是屈服于爸爸的胡茬,一半时受不了粘饼的诱惑,所以每次总是怪怪地在爸爸黑黝黝的脸上轻轻地吻一下,可爸爸总是说:“不行不行,不够深。再来一次。”没法子,我把爸爸的脸用小手使劲地擦几下,可还是那么黑,紫黝黝地黑,无奈的我,为了粘饼,只好再次将吻送上,深深地送上。这时爸爸才会满足地把我放在一条小板凳上,他则蹲在地上,手拿面团在砖头支撑起来的小锅上来回地滚动着。我看到那火苗细细地舔着锅底,爸爸黑黝黝的脸上挂满了笑。
记得那时大哥哥已经上小学了,小哥哥也去幼儿园了,家里就我和爸爸两个人。爸爸弄好了粘饼,就一张一张地卷起来,放在盘子里,端上炕,给每张粘饼里面夹棵小葱。此时的我就乖乖地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粘饼。爸爸喜欢喝两盅,家里的那个爸爸不喝酒,也不抽烟。爸爸喝的都是山村小铺卖的散酒,那是村里的铺子,一个和爸爸岁数差不多的叔叔在那儿负责。每回弄完了粘饼,爸爸就会抱起我,拿上个大缸子,去小铺来上半缸,然后回家和我吃粘饼一样津津有味地品着酒。
爸爸吃酒时,一开始还满脸是笑,是满足,喝一口,砸吧一下嘴,再咬一口粘饼,看着他吃得那么有滋有味,我也大口咬下,可嚼着嚼着嘴里就盛不下了,爸爸看了就笑,伸手在我的嘴下:“来,吐出点来。”爸爸一仰脸,把我嚼得半碎不碎的粘饼掩进了嘴里。
看着爸爸合着粘饼吃着酒,真的是享受,可每回吃着吃着,爸爸脸上就失去了一开始的表情,感觉很沉,象外面的天一样阴沉,沉得外边的天还没下来雨星,爸爸的眼就开始了潮湿。这时的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爸爸泪珠滴落,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看着爸爸的脸也不那么黑了,看着爸爸是那么可怜。看着看着,小手就不由地伸出,身子往爸爸身边靠靠,擎起,为爸爸抹去滴落在腮上的泪滴。每当此时,爸爸就扭转过头,泪簌簌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脸上有他要的东西。看着看着,嘴角一撇,搂着我就泣不成声。
记得一天妈妈正在缝被,也是阴天,我不由地想起了街对面的爸爸:“爸爸今天咋没喊我去吃粘饼呀?”因为我想这样的天,水汪汪地,眼看就下雨了,爸爸一定不会出工的,所以就这么问。
“爸爸这几天挖平塘可能太累了,你别吵他了。”妈妈解释说。
“妈妈,爸爸那天又哭了,喝着喝着酒就哭了。”我想起那天爸爸的表情,望着窗外的天无意地说。好半天没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从窗外收回目光,转向妈妈。妈妈在抹眼,她的睫毛长,忽闪忽闪着。妈妈继续缝着被,鼻子一吸,抬手又抹了几下眼。妈妈鬓角的发都耷拉了下来,挡住了妈妈的眼睛,所以妈妈的手被针扎了,我看到她使劲地用另一只手挤压着,指头肚上挤出了一大滴鲜血。我忙爬上前,为妈妈吹。妈妈哭了。我知道妈妈是疼哭的,就使劲地为妈妈吹着。
爸爸家里的两个小哥哥好像不太欢迎我,见爸爸有时偏向于我,两双眼睛就会狠狠地向我剜来。一次,爸爸包了饺子,把我又从后窗接了进去。盆里,有黑白两种水饺,爸爸给我盛了一小碗纯白色的,给两个小哥哥盛得是两种颜色的,而爸爸自己吃得则是一色的黑。我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两个哥哥都在盯着我的碗,见我在看他们,大哥哥白了我一眼,小哥哥则皱着脑门狠狠地用眼剜着我。我知道他们可能嫌我挣了他们的嘴,因为毕竟那个年代不是小麦管饱的年代。其实两个小哥哥不应该恨我,妈妈每次做了水饺或擀了面条,都会从后窗递过两碗,告诉爸爸说给孩子的。
“看什么?妹妹小,你们是哥哥。快吃吧,吃了都去上学。”可能爸爸看到小哥哥的眼神不友好,就这么说。
村里人见了我都夸我长得漂亮,说象妈妈,大眼睛,白皮肤,听着他人的夸张,我不由地回家就端详起了妈妈。
妈妈的确很漂亮,齐耳的短发一边抿着,另一边自然地下垂着,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将那对黑黝黝的眸子遮盖住,小巧的鼻子,白净的皮肤,一笑,腮处一对深深的酒窝,那酒窝里满是温柔。
妈妈的话很少,爸爸的话则好多。一次全家人正吃着饭,爸爸突然说:“今天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水灵了。”爸爸扒了一口饭嘴里,见妈妈不吱声,接着又说:“原来那个成语,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另一番解释。”
“吃你的饭吧。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妈妈白了爸爸一眼。爸爸吃吃一笑,根本没把妈妈的话当话听:“因为我姓牛,你只有插在我这堆牛粪上,才开得这么艳。”爸爸为自己的讲解哈哈地笑着,妈妈又白了他一眼:“没正经。”我看着爸爸笑,也咯咯地笑起来。爸爸捏着我的鼻子说:“你笑什么?”我笑得更响了。我知道我笑什么?你笑我就笑呗。
妈妈从来不上山,不过妈妈永远忙碌。全家人的衣服洗、缝好像都是她份内之事,包括街对面的那个家里人的洗、缝。两个小哥哥的衣服隔三差五就得洗,就得缝补,那天,妈妈又去小窗口取脏衣服,那个爸爸说:“男孩太皮,不用洗的这么勤。”妈妈说:“快让他们脱下来,别跟没妈的孩子似地。”爸爸很听妈妈的话,乖乖地就将衣服从两个小哥哥身上扒了下来。
每到过年,妈妈更忙,忙着蒸两家的馍,忙着搞两家的卫生,忙着为我们赶制新衣服。有时忙得妈妈用手撑着腰,咬着牙关,慢慢地伸个懒腰。家里的爸爸每晚都要为妈妈按摩,边按摩边说:“家里的卫生等我抽时间搞,你忙对面就行了。”妈妈说:“算了,我还行。你们男人,做好外边的事就成了。”妈妈领着我去对面家讲卫生,对面的爸爸说:“别费事了,我也没个兄弟姐妹,收拾得再亮堂,也没人来。”妈妈抬眼看看爸爸,喘口粗气,啥也不说,继续清扫着落在物件上的灰尘。爸爸见妈妈偶尔地扶一下腰身,就说:“你的身子是不是生秋红那年时落下的病根?那年我真是混蛋,让你受苦了。”
“事成都过去了,啥也别说了。”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接着说“你的酒尽量少喝,你这一生,还不都毁在酒上?”爸爸帮着妈妈接着物件,一口一个“嗯,嗯”地应着。
小哥哥见了妈妈都叫妈妈,可他们喊家里的爸爸是叔叔。
大哥哥比我大五岁,小哥哥比我大两岁,大哥哥读初中时,我才进了校门。
我们村人口少,五个年级的小学总共两个老师,两个年级合并一个班,那时小哥哥读三年级,我读一年级,三年级和一年级分在一个班,老师先给三年级讲完课,再给我们一年级讲。课外活动都在一个院子里,做游戏也是各班做各班的,于是我和小哥哥经常被分在一帮。小哥哥还是不大理睬我。
一次课外活动,老师组织我们拔河,就是一班分两组,将一块绳子中间系上红领巾,在地上再画一条线,两组人马分开来,人人用手握住绳子,等老师的哨子一吹响,就使劲地拉,哪组第一个人的脚过了地上画的线,就判输。那次我们赢了。因为我个子小,永远在最后头,结果输的那组手一松,我们这组全倒地了,而我则成了第一个倒地者,也是受压力最重的一个。小哥哥长得高,在前几位。那天,我正躺在地上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小哥哥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把压在我身上的那个同学一把扯到一边,伸手将我拉起。那一刻,我真的好幸福,面对着小哥哥咧开了嘴,小哥哥看了我一眼,一声没吭,径直走进了教室。小哥哥虽然没和我说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因为他那眼神,是看,不是剜了。
爸爸们和妈妈都是下放青年,一起下放到了这个小山村。街对面的那个爸爸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没有离开过小山村。逢年过节,家里的这个爸爸就会带上我去大城市看爷爷奶奶。每次从大城市回来,爷爷奶奶总会给我带上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后,妈妈就会把那些好吃的分给两个哥哥一部分。我喜欢给他们吃,而且喜欢亲自去送,我希望 他们对我笑一笑,不用说谢谢,只笑一笑我就满足了,可惜我一直没看见。
我一直想讨好小哥哥,所以课间时我对他的观察格外细致。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下了课,小哥哥可能要去厕所,路过我身边时,我看见他穿着一双单军鞋,袜子也没穿,我的心一阵莫名地酸,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会不会冻脚?回家后我把小哥哥光脚穿单鞋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正在烧火,听了,把围裙往腰间一掖,人就往外走。我紧跟着妈妈的脚步跑出,我听到妈妈站在后窗那儿责怪爸爸,嫌爸爸不早给小哥哥晾干鞋。
那晚,妈妈连夜给小哥哥重新做了一双棉鞋。
读四年级时,下放青年都回归了,可两个爸爸都没有回,妈妈也没回。家里的爸爸因有文化,被分配到了公社给领导当了秘书,我和妈妈也跟着爸爸一起离开了小山村。街对面的爸爸去了一个单位做了厨师,不过他和两个小哥哥还在小山村住。
离开了山村,妈妈有了心事,时不时就一个人面对着窗外发呆,爸爸见了,就说,想他们就回去看看。妈妈笑笑,摇摇头,啥也不说。
小哥哥的棉衣棉裤每年还是妈妈做,做好了,爸爸就开车给送回去,回来时,捎回我喜欢吃的粘饼。
我读初三时,大哥哥结婚了。嫂子是本村的,人长得不是太漂亮,但听爸爸和妈妈说,嫂子人品好,性格温顺。
结婚那天,我们都回去了。大哥哥的新房就是我们住过的那栋房子。
新婚之夜,闹房的人都走了,爸爸对哥哥嫂嫂说:“房子虽旧点,你们暂且先住着,以后我会给你们盖新的。大刚工作的事我会尽力。”
街对面的爸爸伸了个懒腰说:“闹腾了一天了,我先回去歇着,你们慢慢聊吧。”妈妈的眉头皱了一下,眼神透过窗户目送着爸爸的背影。这时的窗户已经彻底改换成了玻璃窗了。
那晚,我听见嫂子喊家里的爸爸为爸爸,大哥哥也喊了声爸爸。我看到爸爸的脸被大红喜字映得红扑扑地,象花。
后来爸爸提干了,公社也化为了乡镇,爸爸成了乡长,大哥哥被安排到了公路局,我和小哥哥都双双考上了大学。街对面的那个爸爸因身体原因提前内退了,这样以来,小村就剩下爸爸和嫂子两人了。
嫂子很能干,做完了地里的伙计,闲来无事,又上了台压面机,其实家里也就她一个人的地,生产责任制时,我们的户口都已经出来了。嫂子她很孝顺,对爸爸照顾得一丝不苟,爸爸乐得嘴儿天天翘着。
每到节假日,我都要回小村住上一阵子,每次,都能吃到爸爸做的粘饼。
我读大三时的那个暑假里,爸爸突然晕倒了,我忙给妈妈挂了电话,妈妈怕延误时间,让我们从村里找辆车将爸爸送往医院,她和爸爸去医院作准备工作。
等我们赶到医院时,由于爸爸的关系,一切手术准备就绪,爸爸妈妈已经等候在医院门口了。
妈妈的眼里含着泪花,扑到爸爸的面前,一口一个:“老李,醒醒,你醒醒呀。”
医生抢救了一个下午,爸爸还是走了,没留下一句话,说是脑血管破裂。
爸爸走了,妈妈象丢了魂,泪儿无缘无故地就滚落下来,爸爸就拍拍妈妈的肩,跟着黯然伤神。
每次去爸爸的墓地,妈妈总是要找理由在那里多呆一会,爸爸总是毫无怨言地陪着。
小时候,我一直想知道,哪一个才是我的亲爸爸,所以问过妈妈多次,问过两个爸爸好多次,可妈妈说他们都是我的亲爸爸,爸爸们则说,我们都是你的亲爸爸。我迷糊,他们为何推来搡去?为何都不肯告诉我实话?我想小村里的人都知道,可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及这事,好像我有两个爸爸是很正常的事。
如今,一个爸爸已经离世,我也不想去弄明白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我只知道,我有两个家,有两个最亲我的爸爸,这就足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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