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水 响
苏小愚
一
太阳是出来了,但太阳只是给这个小城改变了一下颜色,使屋顶青瓦上的薄霜白得发亮,使街面的湿地如同罩了一层玻璃纸。比起前两日的水雪天,行人反倒把脖颈缩得更短,双臂抱得更紧,只有各家的炭炉冒着潮潮的热焰,为冷屋驱寒。
一个7岁小男孩坐在木门槛上,出神地望着街面,冷空气把他孱弱的身躯浓缩得更加瘦小,他不明白绚烂的阳光为何不能像身后厨房里外婆生的那个炭炉那样温暖。就连昨天街边电线上沐着水雪低鸣的两只小麻雀也不见了综影。
男孩盯着街对面斜斜的木板房。木板房的木门紧闭着。木门外的行人步履匆匆,一些人从这一边过去,一些人从那一边过来,一些人穿着布鞋,一些人穿着胶鞋、雨靴,也有穿着翻毛皮鞋的,还有人居然赤着脚,但无论怎么样,所有人的脚下都刷刷有声。
一串自行车铃响,男孩觉得不如数一数车。可是,足足半个钟头,男孩才数到五辆自行车。
接下来,一驾板车过去,拉车的人弓着腰,车下一只竹篾筐前后晃荡着。男孩立刻想到外公,他又觉得应该数数板车,看什么时候能够数到外公。外公多时出的门,他不知道,反正是天不亮吧。然而,这驾板车之后,很久都没见到第二驾。
男孩落寞地垂下了头。
啪嗒、啪嗒……
男孩被这声音吸引。男孩这才注意到街沿下一排深浅不一的小坑,坑里积着水,一颗水珠落下,砸进小水坑,水珠便粉碎了,星星点点的四溅。男孩左右瞧瞧,这边的水珠刚砸过,那一边的水珠又滑落而下。还是数数吧,男孩想。左数右数,男孩数不过来,于是,男孩认准中间这个坑:啪嗒,一;啪嗒,二;啪嗒,三……数到70下,啪嗒声慢下来。男孩仰首,瓦檐一粒晶亮,慢慢变大,欲掉不掉。男孩的清鼻涕流出来,他没有马上去揩,他要等着那颗水珠啪嗒下来……
进来吃午饭了,外婆说。男孩不知道自己数到什么数了,因为啪嗒声已没有了,而外公也没回来。
这是六十年代中山街某个屋檐下的情景。
二
几个伙伴在昏黄的白炽灯光下围着牌桌吆三喝四,我头昏(因为多喝了一些酒)腹胀(有方便之想),然后我悄悄摸出房门。
在轻掩上身后房门的一瞬,一块大大的“黑布”便罩满我的周身。因为房中有一半是女伴,要想就近“方便”——尤其大解——实在不便。于是,我掏出火柴,一根一根地划着,亦步亦趋,向几十公尺外的茅房挪步。我的身影在微弱的光团里缓缓前移,同时缓缓后移的还有左侧洞壁的泥塑座佛,大大小小,它们原本“死”着,但在我手里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它们似乎左摇右晃。右面一片空旷,火柴光没有参照物,所以连火光映过去也不能见到光,只是我清楚,在白天的右手边,我既在悬崖之下又在悬崖之上,黑夜对一个人的恐高症一点作用也没有。
但黑夜总归有着可怕的一面的,孤寂,或者来自某种不明事物的威胁。来的时候,我有火柴光的陪伴,火能驱魔。但是,不幸的是,在我返回的途中,当我划了三根火柴后,我的火柴盒里再没有第四根,不要说无形的魔,眼下,就连洞壁那看不见的慈颜善目的佛像也让我毛骨悚然。我的脚犹如灌了铅,我想大呼弯道尽头那端小客栈里的同伴,却无论如何喉咙里都不能发出声来——只怕是连我自己的声音也要把我吓倒吧。
我伫立原地,想象着小屋里的灯光,想象着他们吆三喝四的喧哗……
但是,很快一个声音消退了灯光也掩盖了喧哗。
冬儿……、冬儿……
声音有所间歇,有规律的10秒钟的间歇;有余音,一种先“冬”后“儿”的余音。把听觉具象化,那就是先硬后软。我的心一下由浮躁而宁谧。我摸索着蹲下身安坐下来,辨别起这“冬儿”的方位。然而,在这睁眼闭眼都一样的空间里,你想的是左,这“冬儿”的声音也在左,你想的是右,那“冬儿”的声音就在右,前后亦如此。于是,我开始在脑中回放白天的景,但究竟也不能将这“冬儿”的声与白日的景连接到一块。然后,我又假设崖顶的一丛竹叶或者竹根,一泓大不盈丈的清潭。此刻,任何恐惧皆远离我而去,惟有清逸……
冬儿,一下;冬儿,两下……直至同伴寻来,搅乱我“冬儿”的数字链。
翌晨离去,我试图寻找那个“冬儿”处,但我全然没了昨夜的方位感。
这是1986年4月16日竹海仙寓洞的事。
三
本来我是打算去旅店住宿的,但老友执意挽留,为我腾挪出一间卧室。
这是省城的一幢电梯公寓,尽管位处城中心,但开阔的花园小区一到入夜时分依然显得静谧,静谧的另一原因当然还有全封闭状态下的空调房间。
黑咕隆咚之中,而我辗转不能阖眼成眠。是数年不见的老友相见言犹未尽?抑或环境陌生有择铺之习?还是多饮了酽茶什么的……唉、唉,睡吧,睡吧。
可是,这睡意到底不来。
滴答——,滴答——
好一阵,终于寻到搅扰我睡意的真正诱因。
滴答——,滴答——
这声音从外面房间传来,每一声间隔15秒,不清脆,不沉闷。是厨房或者卫生间水管滴漏吗?开灯下床,走进客厅,原来这声音就在客厅里。再开灯,正壁上,一只锃亮的半圆
形铜壁桶,壁桶下,一口长方形的大玻璃缸,缸内有鱼有草,壁桶外侧一只小巧的水龙头,龙头嘴口,一滴水珠正悬缀其上。
哦,是主人忘了关闭水龙头!
拧紧,熄灯,回卧室。不一会儿,呼呼入梦乡。
早晨起床,老友问我:“昨夜睡得好?”点头。老友又道:“可我下夜未睡着。”究其由。老友说:“因为你把我壁壶龙头给关了。”我讶异。老友道出原委:“小时住乡下,夜间闻惯了土墙窗后的滴水声,至今积习不能改,而城里是难觅那番意境的。”
我叹然,如此恋故算不算一种都市时尚?
此乃前日于友人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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