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听窦唯的歌，从黑豹时期的《无地自容》《别来纠缠我》，到魔岩时期的《黑梦》《山河水》，再到后期的《雨吁》《静安》。我听到窦唯从愤怒激昂，到浅唱低吟中的偶尔爆发，再到后期的呢喃自语。他的音乐就如他的发型，从长发飘飘到一头利落的短发，再到现在的谢顶。窦唯在转身远去，留下一道苍茫而不可捉摸的背影。

我没能找到窦唯在黑豹时期的现场影像，听高晓松在一个节目中说起，那是相当劲爆的。他说，窦唯的现场无人能比，他一现身，顿时全场嗨爆，那时的老狼是打酱油的。在红磡演唱会上看到的窦唯，风格已经明显转变，就像一个浊世佳公子，斯文内敛、目光莹然，尤其是为何勇吹笛伴奏时的身姿，真如雪原孤梅。红磡之后能找到的视频，看到的是发福谢顶的窦唯，穿着宽松的t恤，拿着话筒，轻摇低吟，顾自沉浸于自己的音乐，而台下往往是嘘声一片。

我不明白窦唯的心路历程，他的朋友们也说不清为何一个清新阳光的少年会发生如此的蜕变。窦唯说，他很厌倦自己早期的音乐。他说，歌词对于音乐是多余的。他说，他厌倦了发声唱歌。

窦唯的生活过得并不好，甚至很拮据。前些年还听说，在广州时，为了两百块的出场费，他都能在酒吧演唱，但前提是不唱黑豹时的歌。他甚至不唱《黑梦》专辑里的歌。2012年的《中国好声音》到最近刚刚结束第一季的《我是歌手》都在寻找真正的好声音。而真正具有好声音的窦唯选择了静默。有网友评价窦唯的唱功说：“歌剧、民谣、清嗓、黑嗓、死嗓，不管窦唯运用何种嗓音，他总能给你带来某种来自大自然的神秘感。”我相信，任何认真听过窦唯的人，都对这话深信不疑。只要窦唯迎合市场，他就会财源滚滚。他的朋友也劝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该好好想想。但窦唯坚持自己的想法，在一条少人理解的路上，越走越远。何勇说，窦唯成仙了。确实，窦唯踏上了一条世人难以理解的神秘之路。我看着一些跳梁小丑在银屏上风光无限，不禁感慨，世无英雄竖子成名啊！

但换个角度看，我们难以理解窦唯，或许是因为我们站在一个世俗的角度评价他。在这金钱至上的商业社会，理想又有多少价值可言？但窦唯硬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走向了自己认定的方向，即使这个方向四野茫茫、荒凉贫瘠，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甚至没有牛奶没有面包，他也甘之如饴。我们在替窦唯惋惜时，是不是正意味着，我们的内心都藏着一个灰姑娘的梦？

鲍鹏山在《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时》中写道：“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窦唯他正是这样的一棵树，孤独的树。当我们都在名利场上汲汲追求时，这棵树告诉我们，世事皆幻，该停下来听听自己心的声音。他如一泓俗世清流，照出了我们的满面尘垢。

比窦唯走得更远更彻底的是李叔同。李叔同，这个风华绝代的才子，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他出身豪门，锦衣玉食；又幼年失怙，身世凄凉。他在上海时，以一手漂亮的骈俪文，技惊四座，蜚声文坛。他留学日本时，可以束出小蛮腰反串主演《茶花女》。他是第一个将话剧引进中国的人，他是第一个将西洋油画引进中国的人，他是第一个将钢琴引进中国的人。他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是学术界公认的奇才。鲁迅、郭沫若等现代文化名人都以得到他的一幅字为无尚荣耀。他谱写的《送别》至今传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首凄凉而唯美的歌曲唱落多少离人的泪？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

但正是这个绝世才子，在39岁那年，突然抛家弃子，斩断尘缘，削落青丝，投身佛门，从此青灯古佛为伴，一代名士李叔同就此孑然转身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

初中时读到余秋雨的《庙宇》，为李叔同的出家唏嘘感慨之余，又产生深深的好奇，是什么促使李叔同放下一切皈依佛门？我想有这种疑惑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可惜，出家后的李叔同从此不再提尘缘中事，这问题无解。他的学生丰子恺说：“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或许是可庆的，李叔同这个创造了太多第一的男人，在成为弘一法师后，重兴泯灭了八百余年最难修的唐朝南山四分律宗，被尊奉为第十一代律宗祖师，真乃佛门幸事。可惜的是，丰子恺的这句话同样没能回答得了李叔同为何出家。李叔同的出家成了不解之谜。

李叔同出家的时间为1918年。1918的中国，军阀混战，天下滔滔，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也许李叔同看透了世事的无常，转而向宗教探求内心的静宁。也许是因为李叔同出身豪富，而他的家族产业在辛亥革命中化为乌有，从此以薪金为生，从富豪之身变为工薪阶层，他明白了物质生活的无常，转而追寻精神世界的浩博。也许李叔同的出家是他的儒家情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许这本就是李叔同的佛缘。

其实，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李叔同能放弃尘世的一切，毅然向佛，这是一种莫大的勇气。“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话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过时，而李叔同如此惊采绝艳如此声名鼎沸之人，在哪里不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呢？但他偏偏选择了出家，而且选择了最难修的律宗，苦行戒律，过午不食。在这个只讲汽车、洋房和二n的年代，李叔同绝尘而去的身影成了一道难以企及的妩媚。我似乎听到一声声“阿弥陀佛”穿过厚重的历史尘垢，如晨钟暮鼓般在耳边漾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