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到处充满了不可思议。快五月的天了，竟然在前几天还能和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不到两天，又跑去封云湖钓鱼游水。徘徊在赤道与南北极之间，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这难道就是上天所给予的安排？太过疯狂了！如果再晚下一个月的雪，想必定是窦娥转世来了。

今天的温度还好，依旧是那弯皎洁清澈的月光，穿过丝丝清风抚照着这个隐藏在山沟沟里的小村落。村口的大槐树影子被拉了老长，枝枝丫丫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如同一个偌大的巴掌牢牢扣压着下面几个影影绰绰没有睡意的村民们。十点多了，难道还在留恋春风的柔和或月色的妩媚？

这时，有一点星星之火从村东头缓缓向村口飘来，忽明忽暗，仔细一听，还有布鞋拖地地“嚓嚓”声。临近槐树下，那脚步停下了，一个黑影在月光下极其明显，约莫几秒钟的时间，那黑影转身又朝村里径直走去。

“这么晚了，那家伙是谁呀？神神秘秘的！”老王倚在槐树根部疑惑地问，随手点了一根烟卷抽了起来。

“发发，发发！光你一个人抽呀？”村长抢过老王手里的烟盒给周围的几个人各发了一根。打火机一亮，他猛抽几口，嘴角还略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继续说：“还能是谁？咱村的夜猫子又要行动了，到外村讨野食儿去呗！”

“呵呵，别看这家伙打了三十年的光棍，过得可是滋润了！”老李说道。

“咱们都别着急走，我准保一会儿他还会过来。就他这点破事，别人谁不知道？整天神神叨叨的，装着一付老好人的样子，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长说。

“咱们村这几天可又不太平了，知道不？我家的内衣*裤又全被偷走了，这都第三回了。不管新的旧的脏的净的一律照单全收，连柜子都给翻遍了，倒是不偷钱财之类的。”在镇上开了一家超市的老刘说。他和妻子平时都在镇上住，偶尔回来洗洗涮涮收拾收拾，这可好，成了被盗的首选对象。

“可别提了，我都没好意思说。昨天我们一家去了趟县城回来晚了，一进门就看到上房的门敞开着，和你说的一样，只丢了内衣，还好钱还在。这混蛋，简直就是变态！”老李说。

“不会是夜猫子干的吧？”老王把烟头放在脚下踩灭了，抬头看着周围的三个人。

“谁知道哩！不过除了他还能有谁？不检点的东西！看来咱村真是该安装监控了，光偷内衣倒是件小事，万一丢了钱财可就麻烦了，何况这个贼神通广大，似乎谁的家他都能进进出出如履平地，咱得掌握足够的证据才行。”村长抽了一口烟，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思考的状态。

“你看这样行不，咱们四个先假装回家，稍后还到这里来集合，等那夜猫子出来了，咱们就跟上去探探究竟如何？”老刘凑到三个人面前小声地说。

三人点了点头起身喊了句：“不早了，该回家睡觉了！”于是各自向自家踱去。房顶上，他们仔细地注视着村口处有没有人影的出现。

那弯月牙渐渐西沉了，夜，变得黑暗，只有轻轻地风声将河里野鸭的叫声传送过来，听起来有些瘆人。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那点星星之火再次从村东头缓缓走来。到村口时他又停下了脚步，用手捂着发亮的烟头，仔细地倾听前方的动静。确信没什么异常后，他才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向槐树下走去，出村后似乎才理直气壮地打开手电，微弱的光在深夜里快速地移动着，像一团孤独的鬼火。

村长四人蹑手蹑脚地摸着黑儿紧随其后，又不敢离得太近。还多亏了是熟门熟路，否则还不知道要拌多少个大跟头哩。

“他去隔壁村了，反正跟咱也没什么关系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老王胆子小，这么黑的夜里出门今晚算是第一次。而村长却不以为然：“什么叫没关系？万一他去邻村偷盗呢？必须探出个一二三来，我让他小子再胡闹试试！”

村长依旧带头往前摸索着。突然那手电的光向后晃了晃，吓得四人急忙蹲下，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等站起身准备继续跟踪时四个人都茫然了，那团光亮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家伙是不是发现我们了？”老王问。

“嘘——”村长急忙拍拍老王的肩膀，四个人蹲了下来。“这家伙肯定进了观音庙！”

“深更半夜的他去那里干什么呀？真是豹子胆！不过他这种人向来就脸皮厚，菩萨见了也会躲着走。”老刘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观音庙就坐落在通往邻村的路边，面积很小，只有一间那么大，没有门，里面除了贡台上的观音像和蜡台香炉外，就是最近村民们放置的一些贡品。虽然有些简陋，但每年的阴历三月十五左右，三里五乡的人们还是会过来上上香，多年以来，竟也成了村民们祈福求平安的唯一寄托愿望之地。尤其是今年的三月，遭遇了气候的反常，果树的花叶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给冻死了，人们便将最后的希望都付诸在了这里，所以每天都有不少的信者香客前来祈祷。但是夜猫子为什么白天不来，偏要等夜深人静时才来？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难道真如村民送他的绰号，只喜欢在夜间行动吗？

其实这个绰号已经跟随了他足足三十余年了。他本叫福财，兄弟三个他排老三。由于家里生活贫穷，老大和老二都打了光棍，父母怕老三再步两位兄长后尘，便将他送到了部队参军。可知道在那时节一个当过兵的人是何等的光荣，终于说媒的接踵而来，恨不得踩破他家的门槛。经过长时间的挑选，他认定了一位自己心仪的女子。两年后，妻子为他生出了第二个儿子，然而由于大出血不能及时得到医治，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如花似玉的生命，他的父母也相继归西而去，剩下三条光棍养活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福财看着孩子因为没有奶水可吃而逐渐消瘦的身躯，他的心如同刀割一般疼痛。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抱上孩子去求村里正在奶孩子的桂香。桂香是个热心的女人，她不忍看着孩子受苦，于是欣然决定了每天分给福财儿子一些奶水。起初丈夫也感到了能够乐于助人的光荣与美妙，可时间一长，流言蜚语便在村里横行蔓延了。说福财和桂香渐生爱慕之情，并且趁其丈夫外出打工时，在晚上偷偷私会，白天，福财还无条件的帮助桂香操劳地里的营生。每次他从村里走过，背后势必会留下指指画画尖酸刻薄的讽刺之言，福财则持着“清者自清”，不做任何理会，但他依旧会为桂香干着地里的农活，他只是想报答桂香对儿子的喂养之恩，仅此而已。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外打工的丈夫终于听到了福财和妻子的事，一气之下辞掉了外面的工作，回来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桂香深感受了委屈，但丈夫又岂能听得下她的任何解释。福财得知后觉得愧疚难当，毕竟这事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不能眼看着桂香不清不楚地整日挨打，终于挺身而出去向桂香的丈夫解释他们之间的清白。可正在气头上的丈夫一见到“偷青汉”的到来更是如同火上浇油，压抑了很久的愤怒立刻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射而出。只见他捡起一块石头便向福财的头顶砸去，还好福财当过兵身手敏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石头，将他的胳膊拧在了背后一动也不能再动。这一反击不要紧，着实令桂香丈夫感到无比的无能，都是一个脑袋俩拳头，为什么这福财就比他强！想到这里，他“哇哇”地哭了起来，引来了众多村民的观看，没过几天，丈夫就喝了农药独自奔赴了黄泉路。

经过调查，桂香的丈夫是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而自杀的，村里人却都不以为然，宁愿去相信是被福财气死的，于是对福财的闲言碎语更是愈加激烈。没有人肯和他说话，在街上走个头碰头立刻便如见了鬼魅般扭头跑去，一个个对他躲而远之，不敢和这种“有伤风化”的人牵扯半点关系。久而久之，福财心中的冤屈与愤怒仇恨般的显露出来，既然都以为自己不是个好东西，自己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硬撑呢！于是他开始报复所有不愿理他的人，夜夜不眠，挨家挨户地去窗户下趴墙根听房儿，尤其是对那些严重鄙视自己的人，他故意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就在窗外，从而造成别人家庭的不和谐。这就是他的目的，从此也就有了这个“夜猫子”的称号。

桂香一个女人家，更是承受不了如此不堪的压力，最终带着孩子远嫁了他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福财依旧在村里孤独地存活着，他也曾想过远走他乡离开这个伤心失望之地，可是两位哥哥都上了一把年纪，身体状况日渐衰败，福财实在是不忍丢下他们不管。就这样凭借一己之力照顾着这一家几口的日常生活和兄长的医药费，辛辛苦苦的日夜操劳，到头来竟然连新房也盖不起，更别提两个儿子的婚事了。

说到两个儿子，也确实是一件让福财伤神头疼的问题。他们在村里从小就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眼光和待遇，没有玩伴，没有关心和同情，有的只是永无休止的取笑。渐渐地，老大学会了骗人的把戏，在外面打工时，被法院判处了六年的有期徒刑，当福财去探望时，儿子似乎并没有悔改之意，只是目光呆滞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迟早会出去的！”这话令福财感到恐惧。

二儿子倒是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然而却更加的糟糕。他从小就不喜欢说话，上了七年小学，最终以四年级毕业结束了学校生涯。长大后，他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有一次福财回到家里，看见儿子在用锤子砸着一块铁矿石，砸成粉末状后他用磁铁吸出其中的铁粉，放到一个碗里，倒了半碗凉水，一口气喝下，福财的制止显然没能起到作用。当他问儿子为什么时，儿子说：“这是我刚刚研制的铁人仙药，每天服用就能变得像铁一样坚硬，爹，你也喝一碗吧，很灵的！”

面对这样的生活状况，福财只有拼命的干活来维持生计，至于夜间不睡觉去听房儿的事，他早已没有了精力，也腻了。但是人们对他的谣言惑众照常是层出不穷，数不尽难登大雅之事都能顺理成章地扣在他的头上，然而他却顾不得再去计较理会。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他带着二儿子去了精神病医院，昂贵的医药费不说，能看到儿子日渐好转的病情便是他最大的欣慰。终于出院了，可是在村里这样的环境下，儿子很快又在家偷偷练起了铁砂掌。福财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儿子吧，他还需要干活来养活这一家五口的光棍。天知道儿子什么时候会不会开始练轻功，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劳累了一天的福财到了晚上总是倒头就睡，从来没注意到儿子这段时间也开始夜游了，嘴里还念叨着：“我是夜游神，我是夜游神！”他除了去村子里挨家听房儿外，还多了另一个更加怪癖的毛病，那就是偷偷翻过人家的围墙把晾衣架上的内衣偷个精光。遇到家里没人的他就干脆进屋翻箱倒柜搜个彻底，而至于别的东西并提不起他的兴趣，包括钱财。

直到前几天，福财在晾晒被褥时才不经意发现了床底下堆了一堆的内衣，方才明白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应该娶妻子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该像自己一样打一辈子的光棍。可是现实就在眼前摆着，又有哪个姑娘瞎了眼肯嫁给一个精神有问题而且名声又不好的光棍之家呢？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路旁的观音庙，可能只有菩萨才能够了解自己的苦楚与无奈吧。然而三月正是香客祈福上香的频繁时节，福财去了很多次，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以就没敢过去凑那个热闹。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晚上去求菩萨保佑。在走到村口大槐树附近时，见有几个黑影盘膝而坐正在闲扯，只好又返了回去，想等人们都睡了再去。哪知村长四人正在悄悄地跟着他，想从中再次挖掘出他更多的不雅事迹。

庙外，四个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庙宇，探着脑袋注视着福财的一举一动。他掏出随身带来的香烛点燃，霎时香烟四起，将并不宽敞的庙宇立刻照得明亮起来。当他看到菩萨的脸上一闪一闪出现红光时，他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眼睛微闭，虔诚地嘴巴念念有词：“菩萨呀，我是一个受到万人唾骂的人，可是我觉得冤枉！虽然我算不上好人一个，但我自持问心无愧，村民们可以鄙视我，可以羞辱我，但我的儿子可是无辜的，他应该得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可这平等又是多么的奢侈呀，我们得不到！想来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话，唯有在菩萨面前才有芸芸众生的平等吧，所以我来了，来求菩萨保佑我的儿子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而活着。别人可以小看我们，可菩萨的心中应该清如明镜吧？......求求菩萨，让我们结束这样的日子吧，我在这里磕头了！”他的脑门不停地磕着地面，能跪在菩萨膝下的一席之地尽情地倾诉，这足以令他把所有的寄托托付于此，他相信菩萨的真善美不会偏偏错过自己这一家人而只普及到别的地方！终于累了，他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这眼泪是恐怕是他这一生的坎坷的总结。

村长四人静静地走在回村的小路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彼此脸上的表情，但是谁也不肯说出一句话来打破此时的凝重。春风凉凉的，在他们的身体上四处吹着，削着，直到眼睛被吹得有些朦胧恍惚。

大槐树下徐徐燃起了一团旺火，在火光的照耀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孩正往火上添加着一些小件衣裳。火越烧越旺，把这个不眠的春夜烧得竟有了一丝温暖......

2013年4月27日　凌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