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快回去吧，开始检票了……路上慢点儿！”开往s地的火车像极了叫文文起床上学的闹钟，她恨它们，恨它们总这样准时！

文文嘟哝着，再次恨恨地朝蠕动的人群瞪了一眼，只觉得他们讨厌得让人发指——你们要走，要离开家，干什么非要拉上我做垫背的！替死鬼似的！

“文文啊，坐上车了给你爸打个电话，啊？乖乖？到地方想吃啥就买啥，看看人家都穿的啥，你也买几件，拣那好看的买几身儿，别给家里省钱，啊？乖乖？”

妈隔着人朝她喊。她都22了，妈还是把她当小孩子，况且这又不是第一次去，出门的时候什么事还是要啰嗦几遍。沉浸在哀痛中，她更觉得妈啰嗦得让人恼怒。越是生气，脑子越是转得快，她又想起妈早上为了五块钱和前来批发饮料的顾客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超市生意虽不是很好，但我们家经济情况还过得去，干什么那么吝啬！对，我还是走的好！眼不见为净！

“嗯，知道了！”　

看着妈渐渐淹没在人群里，前一秒的决绝瞬间瓦解，她大声应答着，眼里噙着泪，仿佛她一眨眼就要碎得满城华丽——尽管她现在万般恼怒和悲痛。她知道，妈也总会在快要看不见她的时候狠狠抹几下纵横的眼角。

“世上万般哀苦事，莫非死别与生离。”然而，不得不转身的那一刻，总是最最撕心裂肺的。想想这些年被赚取的那些眼泪，她就恨得切齿。加上夏日过分的热情，她觉得脸上烧得难受。

候车室响起了女播音员的温柔，像一只幸灾乐祸的鹰，在高空用羊妈妈的声音轻轻安抚着即将成为盘中餐的小鼠。她木然拉着行李箱，任凭那温柔从耳边微笑着飘过，顺便给她留下一句半句话。她排着队，心想，哼！什么温柔，不过是个满口黄牙的人贩子，拿着棒棒糖专盯游乐场那些独身的小孩子。哼！我也不是独身——想着妈的脸，她冷笑得很是得意。可随即又想到她确实是独身了，便赌气似的翻翻白眼——我不过是暂时独身罢了！

出了候车室，迎面一阵风讨好似的舒展了她紧锁的眉头，她长长出了口气，又习惯了离开家一个人走，身体轻松起来。三年前，因为厌倦了学校里那种成天为了应付考试而读书的生活，她没参加高考，选择辍学。爸妈尊重她的意愿——只要她每天能够开心，不久就托人在本市给她寻了个保姆的工作，干了一年多，胆子大起来，前年春节便辞了保姆的工作，想一个人出去做。她不讨厌读书，相反，她很爱看文学类的书籍，尤其偏爱张爱玲——她一向任性，爱什么便做什么，不爱什么，连听都不愿听到——只觉得比眼中钉还可恶。

哥哥上了大学，在b城跟同学一起创业，定居在那里，颇有成绩。但她不愿意一辈子依靠家人，她觉得自己这样大了，应该用自己的手为自己开出一小片天地。她还想到更远，将来嫂子嫁过来，她也不至于笑话她！于是，在哥哥的帮助下，选定了s城——一个繁华得神秘的城市，是她喜欢的地方，靠着做保姆攒下的薪水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的补贴，在郊区租了一间单人房住下了。过了几个月昏昏沉沉的飘泊日子，最后临近春节放假，才因为长发白净脸细高个子被一家酒店看上了——这是她面试的时候留下的感觉——那小老板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那小眼睛的意思钦羡又高傲。

如今才做了三个多月的服务生，她更觉得自己出外闯荡是明智的选择。她学识虽浅，却觉得自己生活得越来越整洁，越来越从容，比起在家上学的那些日子，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更优雅。没有妈那些让她厌弃的举动——爸是支持他们兄妹俩掌控自己的，做什么决定爸都会同意，只要她和哥哥能够开心——没有家里那些堆积的货物，没有那些讨厌的熟面孔的人，她生活得更舒心更宽敞。这些天，她用省下的饭钱买文学书，买盆栽和装饰品静心打扮她自己的小屋，小屋里全都是她喜欢的淡淡的颜色，很有童话里小公主的寝殿的味道。

坐上车，她只发了个短信给爸，爸打来电话，她漫不经心地应答。妈又在和顾客争论了，一堆干柴便在她心里狂妄地燃起来，肆意狰狞，她应付了爸几句，就厌烦地先挂掉了。冷水劈头盖灭了火苗，却还心有余悸地跺着脚，似乎要把那火苗踩进第十九层地狱。

第二天到了s城，也只是发了短信。本来想打电话的，可在等待接通的时候，她突然挂掉了。妈这个小商人——她讨厌妈的时候总会这么称呼妈——会不会又在跟人因为一点小东西……，她甚至都不肯把这句话想完整。妈吝啬的场景就是一首融化在她血液里的歌，是一幅镶嵌在她眼里的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到它，看到它。

由于路途劳顿，她决定先不去上班，也不觉得饿，顺手拿起枕边的《欧也妮?葛朗台》，呆了一会儿，突然又意识到什么，定睛看了看，惊愕地把书扔在书桌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了。

……

咦？那不是葛朗台么？他怎么到这儿来看他的金子了？她睡着不多时，便入梦了。葛朗台眼前堆积着黄闪闪的金子，太阳似的，恩泽人间。呸！吝啬鬼！她鄙夷葛朗台，但这和妈不同——葛朗台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同情他；然而，妈是她的妈，她深深依赖着妈，她对妈是鄙夷和心疼的，却又只在背后心疼——她想让妈在她的高压下立刻变成她想的那样。

在梦里，她回到了高三，她见到了妈，妈远远地站在自家超市门口，穿着围裙靠在玻璃门上，一手插在围裙口袋里，一手扮作犀牛鸟去啄食牙齿上的残留物。松弛的眼皮下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觑着过往的行人，紫黑面庞却是舞台，上演着令人叫绝的哑剧。间或看到一两个熟人朝她打招呼，便缩着颈子一阵小跑，耳语几句，各自俯仰笑了一回，再重新靠在玻璃门边。有位老爷爷把山轮车停在门口，妈走过去，抱着双臂围绕山轮车转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件物品都要向那老爷爷打听出个来处价钱，遇到同行家的东西，撇着嘴瞪上几眼，便径自走进去了。顺手在收银台的牙签盒子里抽了根牙签，在嘴里捣鼓着，一边和老爷爷交谈，就随口吐出一点残留物。那老人临走时瞥见一本日历，说是自家的日历被孙子撕去了，要向妈要一本新的。

“啥？”

妈神色骤变，扔了牙签，把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口水在围裙上抹了抹，就来抢日历。

“大爷，你可不知道！现在啥都涨，俺进一次货就比原来多掏几千块，你也是老客户了，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涨一分钱没有？啊？除了没给你涨价钱，你还白拿我一本日历，我还有钱赚么？叫你自己说说，赔本的生意你做不做？你做不做？”

“唔……”老人嗫嚅着，“人家不都这个价么……刚才我问了……”

“哦？”妈冷笑道，“你这老头儿，看着你老老实实的，谁知道你咋还留个心眼儿呢？货比三家呀？啊？去吧，比去吧，把我的东西给我卸下来，去别家买去！”

“算了吧，钱都给了……这……”老爷爷放下日历，推着车只顾走。

“死老头子！有本事别来我这儿！离了你，我照样做生意！”妈在后面瞪着眼，满脸愤懑。

她从头到尾看着，站在那儿瞪着妈，心里很绝望——她所崇拜的神灵，闹出了绯闻，如今被散得满城风雨，她一点徇私的机会都没有。

她厌恶妈了。转过身去想要走开，迎面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

“文文！回来了？”身后的火焰山因为她的出现，瞬间隐灭，连一点残渣都没有留下。看得出来，因为突然看见女儿，妈很是惊喜，电影里的女主角邂逅她的心上人也没有这么不知所措。

“乖乖，咋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啊？看看看看，这回回来瘦了吧？在学校都没有吃过饭么？我还给你留了一只鸡，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妈脸上尽是怜爱，接过行李箱，把她迎进她自己的小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哩！”妈因为高兴，眼睛里闪着光，似乎她是过滤器，把妈眼里的混浊过滤得纤尘不染；又仿佛是委屈，怪文文把她一个人扔在超市，一扔就是一个月。

在家里过了两天舒心日子，要走的时候，妈比她还不情愿：早上起来就忧心忡忡，颓废得像一只被吸干了水分的紫薯。妈显然是昨晚没睡好，不知道又背对着爸狠狠抹了几大把眼泪了呢！今天妈看着爸哪儿都不顺眼，跟爸说句话都没好气的，爱理不理的。但对她，妈却是一头被她驯服的雄狮，深情，腼腆，安静，用孩子的依恋向她乞怜，求她再多停留一秒。她捧着妈的脸对爸说：“爸，你瞅瞅妈，我一走啊，她指定要躺地下哭，哈哈哈……”妈不说话，吸吸鼻子，第三次去检查她的行李箱。

文文看着妈的脸，生出心疼的感觉，妈双鬓渐斑白，已经变成她所怜爱的孩子，这孩子懂事，却在不停受苦。中考的时候，妈为了让她如愿，在校长办公室低声下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校长无理的要价——只要她的文文能够开心！正如张爱玲所说，那一刻，妈“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可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是，妈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埋怨过她的文文，从来没有！她心里知道，遇到她，妈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这叫她如何不疼呵！妈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这样一个受不得半点委屈、把尊严看得比和睦还重要的女人，竟不声不响地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奴隶？

文文在两个画面之间徘徊。她厌恶妈妈了，是真的；她心疼妈妈，也是真的。可是，这两种感情，犹如天和地，它们无法牵手，无法融入彼此。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完全可以在a这个城市住下来，撒个谎从此不再回去。可她想到这儿，她又犹豫了：她是我妈妈，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她给了我生命，就是让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她么？她质问自己。这样的挣扎，不是今天才有；这样的梦境，亦不是今夜才让她颤抖。她爱着爸爸，爱着妈妈，甚而想某天他们驾鹤仙去，她就可了无牵挂，像隐逸诗人一样，或遁入空门，或就此隐居山林。可她真真实实地嫌弃妈作为商人的身份，嫌弃甚至鄙夷她作为农村妇女的粗俗，她想，妈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因为她是文文的妈，就算别人的妈粗俗到骨髓，只要她柳文文的妈是优雅的，她就不会这么厌恶那些她熟悉的面孔，就不会这么厌恶生她养她的地方。可妈还是堕落了，堕落到骨髓。

她恨！

……

听到自己嘤嘤啜泣，文文醒来了。她把湿枕头扔到脚边，坐起来趴在腿上哭。夏夜的凉风吹进来，是妈妈在安慰她的伤心——那也是一个炎夏，小学四年级的一次极平常的课堂测试，她得90分，周围的同学都是100分，怕老师和同学笑话，一时不好发作，一回家便跑进自己房间呜呜哭去了。妈知道了原委，乐呵呵地笑她，摇着扇子一边为她擦泪，一边把她抱在胸口，拿好话安慰她。

想到这里，文文攥紧拳头，狠劲儿锤自己的脑袋。妈是夏夜里她的凉风，没有凉风，她怎么可以？妈变成这样，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岁月剥去妈的光鲜，让她变得粗糙，荒凉。而你呢？你接过这被岁月的河流冲刷得更为善良的光鲜，穿在身上，像清晨醒来的呼吸一样简单自然。孩提时，爸爸妈妈用汗水滋养着你，若不是被人偷去了所有积蓄，爸妈怎么会选择经商？这些年，为了挣钱养活你，妈受了多少屈辱，改变了多少，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妈把钱给你挣来了，把你养到你自己能够思想了，她不顾一切、不顾她的尊严要让你开心，要让你活得更好，你却嫌弃她？她唠叨？她怎么不唠叨别人去？她把你从泥泞中高举在阳光下，你踩着她的肩头看到更高更远更纯净的天，现在你却嫌弃你脚下所踩的身体的鄙俗？你周身缠绕着康乃馨的余香，你却用鄙夷的眼光漠视它那渐渐被岁月吸去了颜色和水粉的容颜！她变成这样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谁，你说啊？她供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厌弃她、离开她么？她年近半百，寂寞和孤独时时让她难以入眠，她可有向你哭诉过？这些年她为你受的委屈，她为你改变的，她可曾对你抱怨过？她这么懂事……这么懂事……你竟然……你竟然……

妈扎根在尘土里，连灵魂都扎根在尘土里。可就是这颗扎根尘土的灵魂，无畏地为你追寻着青天和白云，让你在亮丽优雅中站得更高。而你向下望的时候，她却越来越渺小，守着她的那一片泥土地，越来越渺小，终于成为世间最俗的埃尘了。你渐渐厌弃这颗埃尘，甚至都不敢再向下望，你怕看到她那颗堕落到骨髓的灵魂。可你忘了，她还在你脚下，你还踩着她的身体……她不求你为她摘一颗星，甚至都不求你为她作一幅画——让她幻想天空和云霞，她只要你能够离阳光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在她的心里，你的世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她，她连灵魂都是谦卑的，她曾经高傲的自尊都是谦卑的，她只要能够仰望你，只要你能够让她仰望你……生活是一只铅笔刀，妈是那刀下的铅笔，为你书写一生的华丽。她要生活把铅笔屑都给她留下，她要用这铅笔屑生根发芽，在泥土里也要把你牵挂。

她今生是一棵树，为你，她站成永恒。

“妈——”文文轻轻唤着。

“文文错了……文文错了……”她伏在腿上颤抖，像是小时候她和邻居家小孩打架，明明不是她的错，妈却狠心打她一样。

“妈！你都是为了我啊！”

又一阵凉风吹来，文文止住哭泣，洗了脸，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写下几行字：

《夏夜里的凉风——致妈妈》

你是夏夜里的凉风

缓缓飞舞着

抚去我生命的迷蒙

你来时

我只贪恋你无声一捧

再重逢

康乃馨的花香

原谅我着实可恶的懵懂

搁下笔，她走向那扇小窗，站定。她呆望着，一个黑影从远处缓慢驶来，伴着车子的不情愿。星星还亮着，她知道，妈一定原谅她了——因为星星还亮着。文文依旧呆着，眼睛因为行动不便，更加妒忌那星光的闪亮，你看它，它凶狠地撵出来一串泪珠，兵临城下一般，它站在城楼上，任凭四面楚歌，它只撵出一队接一队的泪珠，企图把楚歌淹没。可它不是霸王，这里也没有虞姬为它自刎。它还是开城投降了。为了我，妈选择了生活，选择了专心致志地生活，从她做出选择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低到尘埃里去，她把她的容颜和内涵，把她的修养和梦想，她把它们统统抛开……是生活，是生活给了她一个选择题，这个选择题却只有唯一一个选项，而她又必须要做这道选择题。生活是没有后路的山崖，你进去的那一瞬，死神就在你身后堵死了所有退路，你只有向前，再向前。妈进去了，慌乱了，她不得不抛开所有的优雅姿势奋力向前！

那黑影努力远去了，仿佛妈在那些最艰难时候的无声誓言，她想，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妈也是这样和爸一起走过一个陌生人的窗外的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