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总会为我讲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令我记忆犹新的却是她为我讲述的一个梦——没有完整故事情节只有一个片段的残梦。梦里,外婆看见一条河,河里一字排开熙熙攘攘的白色纸船,那些船都是用生宣纸做的,外婆说,在梦里她却看不到水流的踪迹,那些一个模样的纸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河里,纹丝不动地和伙伴们高谈阔论着,似乎忘记了前行。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过,河里如果有了水,用生宣纸做的船会不会散架。
1
天已破晓,睁开懒散的双眼,看见昨晚烧得通红的炉壁现在暗沉着一张铁青色的脸,一股寒意不明不白地窜入胸膛,我猛然打了个寒颤,背过脸,闭上眼,裹紧厚实的棉被继续赖在了床上。要知道,西部的冬天有一种慷慨的严寒,比如在我家,火炉熄灭后的屋子稍稍养养神就可以和冰窖媲美了。
没过多久,妈妈兀自推开门,火急火燎地对我说:“江江,今天轮到我照顾你外婆了,你就自己做饭吃啊!我得赶快走了,不然你小舅又不知会说出什么鬼话了。”不等我回应,门已重重地被关上,携带着一股凉飕飕的风吹向屋内,就像妈妈掀开我的被子赶我起床一般,我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好冷。我想我该果断地起床果断地烧火炉了,毕竟我不是青蛙,就算是,蛰居在被窝里也不可能变成高贵的王子。
火柴擦着,正当我深入炉子里准备引燃木柴时,家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大概是习惯了学校的吵嚷声,一个人呆在家里忽然听到电话铃声都会吓得神经凌乱,我惊慌失措地甩掉了手上的火柴,它不知怎么就飞出炉子兜了一个圈,掉落在地上开始有气无力地冒着轻袅的烟。这到底是一个怎样诡异的电话?我静下心来,走过去一瞧,一丝不屑立即停驻在了我的眼角,不就是小舅家的电话么,又不是午夜凶铃,我至于吓成这样么。
拿起电话,竟听见妈妈的声音。她异常平静地对我说:“你外婆快不行了,过来看看吧。外面太冷了你就别骑摩托了,走过来吧。”我握着电话,看见窗外有只灰色的野鸽子呼啦啦飞走了,那么慌张地,震落了树梢上厚厚的积雪。妈妈的电话已挂断,嘟嘟的忙音和着窗外白色的世界,这样的组合好像有点不搭调。我放下电话,用力踩过地上无辜的火柴,有种骑摩托的冲动近在咫尺,不戴头盔,不戴手套,十分钟的寒冷,我想我不是你的傀儡。
我焦躁地发动引擎,疯狂地上路了。路的两旁,平坦的农田里,安静的雪白色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后退得那么急切,就像两条宽阔的白色河流。脑海里凸显出“白色河流”这样的字眼,记忆挂上钩,我又想起了外婆的梦。
外婆,还记得你梦里那条喋喋不休的河吗?
2
我的外公外婆,共养育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16岁就出去打拼了,可后来还是辗转到原点,夫妻二人盖了一个土房子开始重复前一辈平凡的农人生活。外婆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他本是外公外婆的希望,听妈妈说,他在校时就是一个小混混,所以最后的命运也和大舅没什么两样。小舅结婚前,经过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的“精深商讨”,因为“外公外婆的房子给了小舅,外公外婆的20亩田地留给了小舅”这个铁铮铮的事实,从而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外公外婆和小舅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是理所应当的。
小舅刚结婚的几年,外公外婆手脚还算利索,小舅下地,外公外婆也跟着下地干活,小舅回家,外公外婆也跟着回家。记得那些年风平浪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可是时间催人老,渐渐,外公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外婆还患上了糖尿病,他们在剩下的日子里也只能做点简单的家务了。
而人,貌似都不喜欢一成不变。
小舅家有个专门堆放杂物的小房子,小舅把那间房子打理了一下,那是为外公外婆准备的。我亲眼看见小舅妈将外公他们的东西厌弃地胡乱堆放在那窄小的房间里,她还微笑着指着那间低矮的房子对我说:“小呆瓜,今天不回家的话就可以睡在这里啦。”之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的眼神直勾勾地在我脸上定格了一会儿,像是要扁我似的,但她没有,她只用揍人的口吻对我说:“以后没事就别去他们家了!听到没有?!”
这年春节,外公外婆的儿女们齐聚一堂,谈的最多的话题还是如何抚养这两个老人。小舅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高声道:“你看看现在有谁还和老人住在一起的?像我这种把老人照顾得这么周到的能有几个?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我管上,我还腾出了一个房子出来给他们住呢!那房子窗户太小,我又重新弄了一个,花了不少钱呢。你们说说,我容易么!”大舅呷了一口酒,不满地问道:“吃的、穿的、用的全都你管上,照你这么说,我们给的生活费全都打水漂了?”妈妈也笑着接了句:“那间房子不腾出来,你们家孩子怎么能安心学习呢?你们家来客人了往哪住呢?”小舅摇着头欲开口,却被大姨妈挡在了前面:“儿子是干什么的?儿子照顾老的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小舅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放下,酒水溅在了他自己干净的黑色毛衣上,他指着我妈和大姨妈说:“你们做女儿的不要说这种话行不行?都是姓徐的,什么你们家、什么儿子不儿子的?难道爸妈没养你们吗?”大舅应和着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水,我看你们做女儿的就什么也别管算了,儿子都是铁做的!想想吧,我当年盖房子爸妈还一分钱都没给呢!”二姨妈撑着脑袋看着桌上的菜,格外淡定:“别忘了女儿嫁出去了,公公婆婆还是要我们照顾的。”……全场,似乎只有胖乎乎的小姨妈懒得讲话,只顾夹菜。最后他们“桌谈”的结果是:鉴于物价上涨,以后每人每月再加一百元生活费给外公外婆。
春节过后不久,外公就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地上学。哥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却没有什么感觉,也许是我和外公接触太少,没有多少感情可言吧。后来听闻小舅在外公去世时说什么外公走得干脆也正是时候,幸亏还没怎么烦人,下一个也这样走了多好。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真想把小舅一拳打趴,再将他的嘴踩扁。
小舅的“心愿”没有实现,确切地说是事与愿违。外婆的糖尿病情在日益加剧,虽然每天都在注射胰岛素,然而身体还是愈加消瘦,连走路都很吃力。尽管如此,外婆还活着、还可以进食吧?用小舅直白的话说就是:要死了,却死得不干脆。在这样的情况下,小舅找来了大舅,大舅又找来了徐家的四个女儿。他们一起将外婆送到了医院,经过“商议”,说我妈这些天比较清闲,地里也没什么农活,因此在医院照看外婆的任务就交给我妈了。
外婆大概在医院疗养了半个月,送回来时,妈妈不知怎么就掩面哭了起来,这一哭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拢了过来。大舅像严肃的领导一样问我妈:“哭什么?有什么就说出来!”小舅就像大舅的助理一样说:“兄弟姐妹都在这里,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让人觉得我们委屈你了。”而我妈就一直不停地哭着,没有说一句话。小姨妈看我妈哭得这么伤心,于是坐到我妈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纸巾递了一张又一张。我在一旁,紧紧握着外婆的手看着她浑浊的眼,心里有团无名火却不知该怎么释放。
从此以后,徐家的子女们便开始轮流照顾外婆了,儿子不方便,就由儿媳代替。按照规定,每个人连续照看三天,不管自家有什么事都得先放着,白天黑夜都必须陪在外婆身边,从大到小依次来。这个规矩定下刚开始谁都还没有怨言,可是没几天,小舅妈就四处叫苦了:我们家现在人多了,一袋米几天就吃光了,两个娃还上学呢,这日子以后还咋过呀!一言既出,四个女儿便合伙买了两袋米送到了小舅家,只有大舅无动于衷。小舅也知道他招惹不起大舅,外公外婆的房子和田地都留给了小舅,他心知肚明,因此也不敢多计较。才将小舅妈的嘴封上,大舅妈又开始铺天盖地满世界发牢骚了:每次照看我那活佛一样的婆婆哪,就甭想睡觉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没事找事,你说她没力气呢,她还嗓门大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起初,大舅妈是在一个人孤军奋战,接着,小舅妈和徐家的女儿们也都陆续加入了这支满腹牢骚的队伍。如今听见她们聚在一起说“太会糟蹋人了,晚上喊着要上厕所,把她扶起来她又说不上了!真不知要怎么供奉她她才满意!”这样的话,我早已把它当作家常便饭通通消化了。
不幸的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食者”。一天在听见妈妈重复了三遍“一走进那间屋子我就感觉进了地狱”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对妈妈说:“妈!你能不能别说了?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还要照顾你呢!”话一出口,万分后悔便纷至沓来了,妈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怔怔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滋生出一株茂密的紫藤,缠绕住我沸腾的心脏。我避开妈妈久久注视着我的眼神,将脸偏向一侧,默默地说了句“对不起。”
就此,我再也没有在那支诉苦怨艾的队伍里看见妈妈的身影。
3
十分钟的狂飙,却像漫长的马拉松式长跑。终于抵达小舅家,我急速地刹车,撇下了速度,也撇下了穿过脑海的层层记忆。双手使劲搓了又搓,还是没有什么触感,我的手此时可以不打麻醉药直接做美容手术了吧。耳朵更别提了,我都不敢碰它,因为我怕碰了它会一不小心掉下来。
我将手**裤袋,表情淡然地走进外婆的屋子,里面已是人头攒动,徐家的子女们差不多都来齐了。沉默的音符在这里静静地张弛开来,每个的表情都略去了浮躁,完全失去了平常徐家子女们聚在一起时高谈阔论的“风格”——这样的他们让我感觉好陌生。
妈妈来到我身边,将我的脸完整地“审视”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说:“叫你别骑摩托的,那么忙干什么?头盔都也没戴吗?”我用勉强的微笑敷衍了妈妈一下,走到外婆的床边坐下了。外婆消瘦得令人心疼,她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整张脸似乎只剩下一层枯黄的皮。她的双手,就像是……我不想用灰暗的字眼来形容外婆那双将六个儿女抚养长大的手。
外婆用黯然无光的眼睛看了看我,吃力地微微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缓缓地说:“江江,你看外婆年轻时的头发多黑……你看外婆那时候的皮肤多好……”我用力点点头,没有再多看一眼墙上的老照片,我怕再看一眼我的眼泪就会掉下来,而我最痛恨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掉眼泪,无论那眼泪里带着怎样的情感。
我静静地注视着外婆的脸,外婆也安静地看着我,她的呼吸那么平稳,就像是快要入睡的孩子。不多会儿,外婆又开始慢吞吞地说话了:“江、江、啊,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妈!你就省点力气少说点话吧!”小姨妈这时突然打断了外婆讲话。
“闭嘴!”这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没大没小的孩子在对小姨妈怒吼。
“怎么说话呢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快给小姨妈道歉!”妈妈闻声后立即来到我身边对我厉声呵斥道。而我,只是以杀人的眼神瞪着气得眼珠乱转的小姨妈。
我没有道歉,奇怪的是,屋里的其他人也都静悄悄的没有多说什么。外婆可能觉得屋里安静了,于是便继续说:“江、江、啊,我昨天梦见了一条河,河里有好多白色的生宣纸做的船,它们聚在那儿没有一点儿动静。唉……我收藏的生宣纸都找不到了,是不是都变成纸船了……”我想外婆是忘记了,她以前告诉过我一个类似的梦,那时候她梦里的白色纸船聚在一起很聒噪,而现在,白色的纸船却变得安静了。眼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我哽咽着问外婆:“外婆,你梦里的河有水吗?”外婆顿了几秒,机械地摇了一下头,虚弱地说:“好像……没有看到。”
终究,外婆梦里的那条河依然是一条不会流动的纸河。
纸河,多像是外婆的子女们一起构筑而成的。清一色的白色纸船,没有一点多余的感情,年复一年的怨声载道勾心斗角后,仅剩下索然无味的安静。他们聚在一起假装都要上路了,却都不愿多走一步——事实上他们也根本无法移动,因为河里没有水——就算有了水,他们也不可能借此前行,而是集体散架——他们不过是用生宣纸做的危船。
4
第二次听外婆讲述纸河的故事那天,外婆并没有离开人世,之后大概与病魔僵持了一个星期。在我返校两天后,我便听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还听说,外婆下葬时徐家的子女们大吵了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等我实在无聊至极的时候再去打听吧。
外婆去世了,就像外公去世时一样,也是在这个冰冷的季节,我依然没有多一份难过的情绪。我在想,外婆梦里的那条河,河里簇聚的纸船,都被风儿吹散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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