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到了我的父亲。
在梦里,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庞,只记得,父亲叮咛母亲:“娃回来了,赶紧给娃做饭去!”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急着想和父亲拉上几句话,便使劲朝父亲跟前走,双腿好像被捆住了一样,想走就是走不动,想说的话干着急说不出来。母亲进了厨房,父亲却出门走了,根本没有打算和我说话的意思。我憋屈得哭了,哭声惊醒了自己,方知是一梦,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巾。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从父亲去世的伤痛中挣扎出来,不再沉浸其中,把对父亲的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想,还是常常在梦中和父亲相会。
掐指算来,父亲离我们远去已十八年了。父亲是个农民,勤勤恳恳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打我记事起,父亲整天早出晚归,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上地去了,直到很晚才回家。家里兄弟姊妹多,劳力少,生产队分粮食要靠工分,父亲尽力劳作,就是希望能多挣工分多分些养家的口粮,结果年年都是口粮不够,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时生产队的粮食产量极低,用心干活的人也不多,家家户户都存在这个问题,能有窝窝头、玉米榛子、红薯吃,都是很好的生活了。我还记得,麸皮拌苜蓿蒸的菜团子,麸皮都是磨面磨得不能再磨的残渣了,没有面味、没有黏性,和苜蓿搅在一起,互不粘连,拿都拿不起,只好用铲子从笼屉里铲了出来,放到碗里,用筷子扒拉着塞进嘴里,那个味道,如同嚼蜡,至今难忘。父亲吃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很快吃完,就上工去了。直到土地承包责任到田到户,这个状况才有改观。小时候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饥饿感充斥头脑,春天来时,榆钱、槐花、桐树花等都被抢着吃掉了,那不是尝鲜,是充饥。饥饿使我们从小也就养成了珍惜粮食的习惯。
在我上小学时,粮食已基本上够吃了,还有余粮。父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地里打的囤子里装的麦子隔上一两个月就翻晒一次,怕起虫。被石碌碡碾压得平整光溜的场地上,土黄色的麦子被铺成一片,在太阳底下暴晒。我们躲在树荫底下,神情专注地看护着,害怕粮食被牲畜糟践,被鸡儿偷啄,隔一阵,就用木耙齿把麦子搂上一遍,直到麦子干透。那时,才能看到父亲舒展的眉头和乐呵呵的笑容。父亲是农民,对土地很是用心,凡是分到的田地,块块都用铁锨深翻,把地里的杂草连根都刨出来,为的就是不让杂草吸收去土地的肥料,作物获得高产,多收三五斗。再后来,父亲忍痛粜粮食买得一头耕牛,体力上的辛苦得以缓解。
夕阳西下,霞光万丈,田地里,深翻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土腥味,老黄牛卸掉套在身上的套绳和犁地的木犁,悠然自得地低头在地头吃着青草,长长的牛尾轻轻左右甩动,父亲则蹲在田头,点燃耕出的杂草,淡淡的青烟缕缕升起,驱散了围在黄牛周围的蚊蝇,麻雀跳跳蹦蹦地在啄食藏在地里的虫子。这幅耕作图,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在我上高中后,家里负担更沉重。姐姐大学还未毕业,我又要到县城去读高中,学杂费、书本费等都需要交,仅靠粜粮食换取的那点资金早已捉襟见肘了,栽上的果树苗子离结果还早,一切就这样艰难过着。那时,为了供我们读书,家里基本上都不买菜,吃饭就着酱油醋,改善生活时,就来一碟油泼辣子。父亲更是起早贪黑,没黑没白地劳作,几次我都要打退堂鼓退学了。父亲却一直要我们坚持,说有他呢,我们把书念好才是正主意,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们操心,实在不行就去借。
高中几年,我每星期回家两次,都是回来拿干粮。那时,农村人都缺钱,搭不起灶,吃不起学校食堂的一毛二分钱一份的白菜炖豆腐。把家里的咸菜拿上一罐,干粮是在母亲蒸好馒头后,把馒头掰开,放在泥坯盘成的炉膛里焙干而成,这样可以吃到星期三,时间再长,要么馒头就有味,长白毛了。我回家取馒头时,只要父亲在家,对母亲永远就一句话,“娃回来了,赶紧给娃做饭去!”我依稀记得,母亲为了给我改善伙食,在还没有长高依旧发黄的油菜地里,摘上一些黄菜嫩叶子,放在开水里烫一下,再把水挤掉,剁碎包成饺子。黄菜叶子略带苦涩,我能体谅父母的用心,但能吃出父亲母亲那份关怀和挚爱。
放了暑假,桃园的果子还没成熟,半大不小,需要照看。白天,父亲下地干活,我在果园照看果子,备战高考,晚上,父亲背着自己的铺盖卷,和我挤在茅草棚里,床很窄,俩人躺上拥挤,父亲就陪我说话;睡前,就从打完麦子的麦草垛上,撕下来一抱麦草,铺在地上,我想让父亲睡在床上,他不肯,说你还在长身体,不敢把腰潮湿了,他都习惯了。夜里,父亲点燃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头发出的明光在黑夜里一明一暗,老旱烟的辛辣味四散开来。黑夜里,父亲不说话,父子俩就这样默默的坐着。我曾经告诉父亲,等我将来挣钱了,一定不让他再受苦了,父亲听完只是淡淡一笑,有心就好,只要能劳动,我不会拖累你的。大片的果园没给农民带来收益,果子便宜的要命,忙上一季,也没有多少收获。村子里不少庄户人都开始把果树砍了种荘稼,父亲没这样做,毕竟比种庄稼要强一些。
父亲为了供我上大学,每年都要养上几头猪。给猪喂的是粮食,费的是功夫。每头猪大约能赚上百十来元,我一给家里写信,父亲就知道我没钱了。只一句,猪快卖了,卖了就回来取。父亲常给母亲说,待娃毕业了,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咱们养的猪也就不用再卖了,咱们可以把猪杀了,美美吃上一顿,吃不完就炒成臊子,或是腌上,天天吃肉。四年大约能养二十来头猪,邻居在家里闲谝时说,娃啊,你父亲为你上学养的猪都可以装满一个教室了,可不能亏了父母养育恩啊!等你工作了,就给父母把好吃好喝的给从外边带上些,尽尽孝心。我低头不作声,父亲却嗔怪邻居道,“这是当父母应尽的义务”。
九五年秋,父亲生病了,放寒假回来,父亲躺在炕上,见我回来,挣扎着要起来,母亲赶紧过来扶,父亲告诉我,他胃不舒服,吃得少,也没有力气,干活干的也疲乏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母亲拉我出房门,未说话已是抽噎不止:“你父亲病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也不让其他人给你写信,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怕影响你学习。等在平城医院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父亲平常是多么刚强的人啊,从来都没见他生病什么的,即使感冒了,也只是扛扛就过去了。原来他凡小病痛都强忍受着,不愿意浪花一分钱。我眼泪哗哗的就流下来了,父亲,有病该早看大夫啊,忍着咋行呢!母亲告诉我,父亲还不知道是啥病,家里人都瞒着他,只说是肠胃炎,养养就好了。大夫已经叮咛,给病人做些好吃的,不要在医院多花钱了,神仙来都晚了,还怪我们不给父亲早做检查。我强装欢笑,给父亲讲着学校的新鲜事,端茶倒水,伺候着我的父亲。
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天下午,非要母亲陪着他去村子北边的涧地崖头去转转。母亲拗不过他,搀着父亲,父亲拄着棍子,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蹒跚着去涧地崖头那边的几分地转悠。回来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说,崖头底下的那几分地,崖背有些高,倒是宽敞,够两个人用了,我才知道父亲是给自己看坟茔去了,适合作坟茔的涧地已经不多了,地方大致就定在那了。父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倒是没有说起。
和父亲闲聊时,父亲告诉我,“等到明年开春病好了,要好好杀上一头猪,庆贺一下,你也毕业了,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我们还能干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背过身去,我禁不住留下了热泪。病中,父亲让母亲还清了所欠邻居的十五斤麸皮,还笑着说,自己再也不欠人任何东西了,自己最自豪的事就是供出了两个大学生。遗憾的是哥哥比我学习好,但实在供不起了,只好让哥哥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哥哥留在了村里。
九六年二月份,父亲平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我知道,我这辈子亏欠父亲的太多太多,父亲没有享上一天清福,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庭。
父亲静静的躺在棺椁里,眼睛闭着,嘴巴微张,似睡着了一般。在吹鼓手的敲打声中,在催人泪下的哀乐声中,在子女们的依依不舍和悲恸伤心地嚎啕大哭中,我们把父亲安葬在他自己看好的坟地处。
三尺黄土隔开了两个世界,我相信,勤劳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会更好。
父亲啊,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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