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往事很多,但给我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一个老人——“右派”老面大爷。随着时间地流逝，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非但没有被冲淡，而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高大……　

五十年前，村里来了一对老夫妻，他们带着简单的行礼，由队长领着，在村民猜疑的目光中，住进生产队的两间土坯房内。队长说，咱村的条件差，您老两口先将就着住下吧，以后有啥困难尽管说。老两口千恩万谢地回应，这儿不错，给您添麻烦啦！

老头儿就是老面大爷，五十来岁的模样，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细高的个子，白净面皮，戴一副近视眼镜，口中叼着个烟斗；老面大爷的老伴是南方人，说话有些“蛮”，嘴里镶了几颗金牙，头顶一个方巾，右手指被烟熏染得泛黄。

初来乍到，老面大爷和大娘两个人都不会干农活，用句豫剧里的唱词：“锄头犁耙不会用，麦苗韭菜分不清。”队长心细，知道老面大爷满腹学问，能写会算，大娘又保养的好，细皮嫩肉的，生怕委屈了他们，就派些轻来浮去的活儿，让大爷帮着队里算算账，记记工，让大娘除除草，护护青。

多年以后，我才从大人们嘴里得知，老面大爷原名杨前东，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是一所大学的教授，高级知识分子。不知何故，1957年“反右运动”中被错划成了“右派”，被遣回老家务农。老伴儿悯惜大爷，不离不弃，心甘情愿地随他一起来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改造”，从此，两人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

在与村民交谈时，老面大爷显得慢条斯理，声音柔和。他的儒雅在一些村民眼里被认为很“蔫”，很“面”,于是就送他一个外号“老面”，我呢，按着辈分就喊他“老面大爷”。我心中纳闷，老人家对人谦和，满脸慈祥，看上去跟“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点也扯不上边，怎么会打成“右派”呢？对我最终成了谜。　

六七岁时，我常去老面大爷家串门。他们家整洁卫生，墨香味浓，不同于一般老百姓家。我喜欢这种氛围，这是它吸引我的魅力所在。见我来了，大娘会赶忙进屋，捧了一把花生出来，塞进我的裤兜里，疼爱地说，娃儿，吃吧！看瘦得像猴子似的。老面大爷则不吱不声地放下书本，问我读书没有？见我摇头，就走到一棵树下，伸手折了一个枝条，在地上写几个字教我认，并让我有时间就过来学认字。对我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时，我多么企盼着能识字读书啊！老人让我圆了这个梦!

日子久了，我成了他家的常客，学会了差不多千把字，还能背上几十首唐诗。记得有一次，大爷考我，让我在地上默写出一百个字，当时我默写正确九十九，错写了一个辜负的“辜”，默写的时候多了一横，说明对这个字有点印象。老面大爷显得很高兴，连声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并让大娘煮了鸡蛋褒奖我，还送我一本小说——《青春之歌》（这是我有生一来阅读的第一部小说），并谆谆教诲我，娃儿，用功读书，知识会改变人的命运啊！这儿有的是书，读完了就来换。懵懂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些话儿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激励我一直走到今天。　

读书是老面大爷的一大乐趣。他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叼着烟斗。读的有竹林的《生活的路》和叶辛的《蹉跎岁月》等。他家床头前有两个大皮箱子，书装得满满的。在那个物质和精神贫乏的岁月，读书让老人过得充实快乐，生活充满阳光。

受老人家的影响，我也爱上读书，如饥似渴地沉浸在书的海洋。

爷爷家养了几只绵羊，靠卖小羊羔和羊毛补贴家用，每年都有一定的收入。老面大爷看到养羊很实惠，又见我放羊归来时，后边跟着几只小羊羔在撒欢，心里便打起了算盘。有一天，他带了一包上好的烟丝，跑到我家与爷爷商量，叔，我想抱你家两只小羊羔先喂着，现在手头紧，暂时没钱。你看这样行不？等把小羊羔养大赚了钱，我再给您送来。爷爷生性豪爽，笑呵呵地说，这事好办，你只管抱去吧！烟丝留下，这辈子我就爱这口！

其实，老面大爷知道爷爷的为人，早已在院子里用柴草搭好羊圈，大娘在地上又铺些软乎棒子皮，然后小心地把羊羔放进去。大爷和大娘天天下地，回来顺便薅一提篮青草喂羊。羊羔们一见主人往羊圈前一站，就会“咩——咩”地叫唤，看着小羊儿贪吃的样子，老两口心里乐开了花。等到羊儿长大了，老面大爷就请爷爷帮着剪羊毛，委托我卖爷爷家羊毛时捎上他家的，还特意嘱咐，一定去镇上的书店买几本书回来。

老面大爷曾动情地对老伴说，这些年来，让你跟着我受苦了。真不知自己有什么罪过？稀里糊涂地被打成“右派”了。我们呀应该相信党，相信政府，终究有一天会还咱们一个公道。虽说我头上顶着“右派”的帽子，但家乡的人民好啊！从来没批斗过咱，也没嫌弃过咱，更多的是同情、保护和抚慰，多么善良淳朴的乡亲们啊！若是在城里，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让狗叼了去。一席话说得大娘眼睛潮湿湿的，直抹泪眼。老面大爷接着说，快过年啦，你到供销社多买点红纸，我琢磨着写些春联送给大家，也算表达一下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村东头的李爷爷患有晕病，一次去集上赶会，疾病突发，晕倒在地上。老面大爷听说了此事，就在家里翻箱子倒柜满世界地找东西，大娘问他找什么？大爷回答，一本药书。天不负人，找了大半晌，终于在皮箱底发现了它。老人打开药书，一页一页慢慢浏览，你别说，还真在书中找到一个民间偏方——胎羊羔煮了吃治晕病。说来也巧，恰好他们家的羊流产，正好派上用场，便打发大娘给李爷爷送去。连吃了几个胎羊羔，从此，李爷爷的晕病再也没有犯过。

春风化雨。七十年代末期，老面大爷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得以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政府还送来了一笔补偿金。那一刻，两位老人内心复杂，悲喜交加，紧紧地相拥而泣，所有的憋屈和痛楚瞬间释放。学校请他们去城里生活，老人不恳，他深深地眷恋着故乡这片土地。他说，自己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舍不得离开乡亲们。像往常一样，老人依旧读书，依旧劳作，只是去镇上邮电所的次数多了。

老面大爷在九十岁上安祥地走了。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人们惊奇地发现，皮箱中整整齐齐放着几十张汇款单，大多是寄给外地贫困学生的。大娘告诉乡亲们，他们无儿无女的，留着这么多钱也用不了，大爷就让寄给那些最需要钱的人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