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边人打爷——一雹不离一雹。
——都昌歇后语
天干的时节,作田人望雨望得心焦,忽有一片乌云在半天里遮着,慢垅满垴挑水浇粟子的人心生了欢喜。好半天,并没有点滴雨水落灰,怕是要等七月半了,祖宗不走灰路,这个是可以作算的。眼下,谁知道那雨么时辰下得来呀?倒是西边,就是县里那边,墨乌的云,雨指定是下了,那是多好的事呀,“陶家边人打爷——一雹不离一雹了。”
陶家边人什么时候打过爷?谁知道呀,只听说陶家边人秧粟子秧了细米子。细米子就是用碓踵掉了粟衣的粟子,北方人叫小米。把细米子播下去,自然不会长出苗来的。这是走了绝对,当然是忙中的错。大约是半夜时分上工,叫老婆拿种子,老婆慌慌张张、恍恍惚惚拿错了。又有“陶家边人耖牛——摸头不到”的说法。自然也是半夜上工,没了月亮,或者月亮让天狗吃了,星星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作田人赶工夫,慌忙间把轭顺着牛身往前套,谁知牛贪恋地边的新鲜赝麦,走转了方向,这牛轭就顺着牛屁股掉到地上去了。这说的也是作田人穷开心的招数。只是这打爷的事——
这世间,命都是爷的,谁都可能错,爷是不会错的。人的生命原是来于母亲,一个男人身子中的小得看不到的东西,跑到女人身子中去了,强占了一个地方,就有了生命。其实人出生时,身子中的每一分子都来自母亲(那个搞侵略的家伙早就没了)。这世间多的是竞争,多的是侵犯,男人就站着女人和孩子前面,挡着这世间的粗暴。于是男人就有了绝对地位。有了地位的男人就是爷。
爷的爷是爷爷,男人是女人的爷(包括少爷和老爷),满人是汉人的爷,上层官吏是下层官吏的爷,皇帝是百官的爷,皇帝说自己是天的儿子,其实是骗人,因为他怕天(天可以要他的命,要他的天下),同时骗人说他的地位是天注定的。做爷的也不仅限于男人,比如有个女人,竟然成了“老佛爷”,成了中国所有爷的爷。
做爷真好。做爷能呼风唤雨,能三妻六妾,能为所欲为。所以人活命的价值,在超越了原欲之后,就是做爷了。
中国的历史,差不多都是争当爷的历史。“卧薪尝胆”也好,“做人胯夫”也好,“羽扇纶巾”也好,“替天行道”也好,都是想当爷。还有那个弯弓射大雕的家伙,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杀人无数,搞了太多太多的女人,真正过了一番爷瘾。直到今天,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读完大学后千方百计考公务员,就是争当爷啊。
天下不太平,是因为爷们在争当爷,天下太平了,是因为有一个爷征服了其他的爷。
天下太平了,爷还在,那个管天下的爷就封了许多爷,这许多的爷维护着管天下的爷。三省六部,九品中正;到底层,保长、甲长、里长、什长,伍长;到一个茅屋里,男人是女人的爷,是所有孩子的爷。
有爷很不好。在爷面前,一辈子直不起腰,甚至,爷可以要人的命。
人到世间来,到底是啥奔头?怎么弄来弄去,好似就为了做爷或孝敬爷。作田的后生,饿得口流黄水,到底弄来几两肉,做娘的用沙罐炆了,用钵盛到桌上,全家人肚里打鼓,却不敢动筷子,因为那个在外面推牌九的爷没回来啊。等到爷来了,女人也好,后生也好,想吃肉也不敢,要等到做爷的发善心,说“你们也吃嘛”时,才敢夹点米粉,沾点油水。
“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去卖”,个中人情如果说的是亲情、友情,其实不会把人逼到卖锅的程度,真正逼人的是那种找关系求人做那种“伍长变什长”,“府尹变道台”之类的游戏啊。所以,“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
爷是恶的(只能趁着天狗把月吃了,牛又走反了向时轻轻说一声哦)。
天下有不恶的爷吗?
据说是有的,比如包文拯。这爷,好厉害,皇袍都敢打。
其实这也是假的。打打皇袍,也是做样子,是拍马屁的一种。说不准,打皇袍时皇帝在窃笑呢,不信让他真的往皇帝身上敲一棍试试?他斩这个斩那个,都是斩他认为可以斩的;他是权衡了的,卒和车中一定要丢一个的话,只能丢卒了。再说朱洪武,整爷的手腕厉害,弄得爷们上朝时要先跟妻子告别,怕今日一去不能再回。整到后来,大明朝吃蛇不吐骨头的爷们也不见少呀?
天下之痛,莫过于“爷”。皇帝痛于天(虚拟的爷),小官痛于大官,百姓痛于小吏,女人痛于男人,儿子痛于老子。
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许多像陶家边作田后生一样的男人,在幻想着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打爷。打他狗日的,一雹不离一雹(一顿又一顿)。同时,他们在心里幻想着自己早日长大,娶媳妇生子,自己也当上爷。再后来的理想,就是自己能混上伍长什长,甚至保长、甲长,最高理想是:自己儿子中有考中状元的,当个大官。奶奶的,那些在俺面前做爷的、欺负过俺的人,统统不得好死!他们唯一没有幻想的是:天下无爷。没有爷怎么行啊,俺还没做爷呢。
陶家边人哪个敢打爷?给那人十个胆子也不敢;说陶家边人打爷,实在是“儿子”、“孙子”们的一种“意淫”。
据说,俺们脚板对脚板的那边,没有爷。
啊?这事俺不敢想象啊,没有爷,哪有人?人还怎么活?
没有爷,可以有爸爸的。
我的爷,你已长眠于地下,做儿的今日在此放肆一下,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的是陶家边人,离我们这边十多里地呢。明年清明,我保准给你烧化宝马汽车、司机、秘书。甚至给你纸扎一个豪华的办公厅,再扎百几十号人,全归您这个厅长管好了。还不行?您在生时,伍长都不是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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