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夜 鬼天鹄

发表于-2013年04月26日 早上8:59评论-3条

我无意把以下文字写成光怪陆离或玄妙神异的鬼狐志异,我只想随意说说夜鬼——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然,还有与此人有关的留在我儿时印象里的一些事。或许,我能写出一个神奇的故事,一个以夜鬼为主角并以其活动轨迹为主线串联而成的被传神演绎的故事。

说起我的儿时,我的思维不由地追溯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的儿时正值那个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那个年代里,乡村物质生活条件的匮乏,其实不难于想见。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偌大的一个村落里,能拥有一部黑白电视机的人家为数不超过5家,而彩色电视机似乎还没有在乡村里被发明。黑白电视机正是寻常百姓家梦寐以求的物件,因为那是一个家庭物质生活条件相对殷实的佐证,但凡拥有,确实是很体面的一件事。于是拥有电视机的人家总是门庭若市,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或者一旦有了闲暇时间,人们就会不自觉地往他们家聚拢,乃至留连忘返。人们对有电视机的人家这种留连式的依恋,并不是因为他们家闺女长得多么多么俊俏,恰是因为他们家有一部足以让人们打发农暇光景的电视机。而这种人流的聚拢,刚好催生了后来发展成为乡村士多或小超市的雏形,因为有电视机的人家,一般都会顺带兜售一些糖果、瓜子、花生、酸嘢之类的小零食,以适时满足前来看电视的人群那零碎的口腹需求。我只记得当时当地,每到傍晚,人们就会早早地集聚在“电视人家”的门前,男人们相互传递着旱烟袋,悠然地卷起了“老鼠尾巴”,女人们扎堆闲扯,孩童们嬉戏耍闹,煞是热闹壮观。主人家自然是好客的,他们会早早地吃完晚饭,笑逐颜开地迎接街坊四邻。他们把花生瓜子一类家什一股脑儿地搬到门前坪地上摆好,再把家里富余的长短凳椅都让出来给乡邻们就坐,还支锅备下了茶水。大伙于是一边闲拉家常一边等待,直至夜幕降临。当某个电视连续剧快要开演了,主人家才在家门正当口支起一方矮桌,搬出那台藏于里屋的用布罩裹得严实的17寸黑白电视机,郑重放置于桌子中央,经轻摇确信已稳妥后,掀布罩、通电源、拉天线、调频道,有时还需转动那一杆将外接天线送到屋顶半空的篙竹,以确保电视机能接收到最佳信号,直至电视画面达到最清晰。当这一系列颇有技术含量的动作被男主人熟稔地完成后,连续剧如约开演了。大伙于是聚拢到这一方小荧幕前,聚精会神而又津津有味地追寻着由黑白画面拼凑而成的某个故事片段。

这样的光景,至少持续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页。那是当时的人们为缓解日益增长着的精神文化需求与物质生活条件相对滞后之间的矛盾而自发选择的一种夜生活方式。也亏得这样的一种具有历史印迹的矛盾,要不然,牛娘戏不会在桂东乡土被催生并日渐红火。可以说,牛娘戏的应运而生,是以当时当地物质条件与人们精神需求之间矛盾为历史条件的。毫无疑问,牛娘戏作为岭南桂东地区特有的一种民俗戏剧,其通俗易懂的演绎特色,因恰好契合了当时民间普遍的认知水平而为人们喜闻乐见。当然,这种喜闻乐见的范围,或许囿于了中老年阶层。但不可否认,该剧种确实能最大限度调整和弥补人们精神需求层面上的缺失。因此,牛娘戏在当时的盛行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万人空巷的盛况,已无需再以笔触之功加以赘述。

夜鬼,正是牛娘戏里的主角。他不仅担任戏里的主角,还是剧组的联络人和牵头组织者,更是十里八乡民间舆情中的红人。确切地说,他是经由以乡间中老年阶层为主要受众力捧而成的牛娘剧明星。那些年月里,逢年过节、婚嫁喜事,尤其是去年喜添男丁的人家在今年正月初十需到庙社祠堂等场所悬挂花灯的风俗喜事,喜主总爱在悬灯期间(农历正月初十至十六)自发出资请演一两场牛娘戏,以志喜庆。而但凡有人想请演牛娘戏,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夜鬼,请他帮忙筹措请戏的事。夜鬼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他那经由乡土烧酒和廉价烟草在体内长期共同发酵而造就的别具了个人磁性特色的嗓音与那锣鼓节奏旋律中板眼俱到的武打功底,很能确切地将一个故事里由他去扮演的角色以及由他去演绎的那一部分故事情节完成得那么淋漓尽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牵引甚至是拿捏着观众的神经,尤其是中老年妇女观众的神经。夜鬼每有演出,他的出场是相当隆重的。他习惯在亮相时,先摆一个他认为最能凸显所饰演人物特征的姿势,再向台下深鞠一躬,然后渐入角色。而每当此刻,台下总会有人失声低呼:瞧,该夜鬼演了。人们不禁为这位台柱式人物的登场而轻轻舒挺了腰板,身体就很不自觉地微微往后靠了靠,这情形敢情是对夜鬼的出演期待已久了。紧接着,锣鼓齐鸣,夜鬼开始其说唱与动作相结合的演绎。有人适时在场外燃放起鞭炮,有人往台上打红封利市,而那些个胆敢在全场拭目以待的正经时刻往台上扔鞭炮搞小恶作剧的顽童,通常会招来中老年朋友低喝式的制止和责骂。于是,在老人们烤着火笼的春寒氛围中,整个舞台归属了夜鬼。人们看得如痴似醉,中老年观众尤其是那些易于动情的中老年妇人,更是唾泪俱下,欢呼和唏嘘此起彼伏,好生过瘾。所有的这些,造就了夜鬼最心底的坚守和骄傲。这一份不可多得也无可取代的骄傲,使得夜鬼声名鹊起,红遍了三村六垌。诸如极具人望、炙手可热、如日中天等一类惹人眼球的词语,如果安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似乎都不为过,他无疑是活跃在那个年月乡野戏坛中的最光鲜最璀璨的当红明星。

而我对牛娘戏其实不见得那么热衷,或者说,是对其感情没有那么深厚。其主因是祖父那形近于禁闭式的管教。这个从教师岗位上退休的老人,因满腹经纶而身持正统。赋闲居家的生活使他有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对我和二弟的监护。其实我们家也有一台电视机,但他就是不让拉外接天线,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电视机正常运转,一来省电,二来避免闹哄哄的人员聚拢,三来不至于影响我和二弟读书学习。他下了死命令,我们哥俩只能在周六晚上看两个小时电视,其他时间一概不准,如果我们连睡觉都抱着课本,想必是祖父最喜闻乐见的了。而电视机因没有外接信号,其图像和声音都很糟糕,最后连我们自己都生厌不看了,全家人也跟着陪绑,一周两个小时的法定消遣时间也被剥夺了去。所以,那台电视机就是很奢侈的一个摆设。祖父推行的是一本正经的夫子式的管教方式,这种方式其实不能简单地称之为管教,也许称为管制更加贴切。老人其实都有一种通病,当他们渐入年老,总不禁回首来路,在对人生进行总结式回想后,就会固执地将某些个人意志融入到对后辈的殷切期望之中——自己走过的弯路,他们不希望后辈也重走一遍;自己错过的人生际遇,他们不希望后辈也同样错过;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目标,他们很迫切地希望后辈能践行实现。等等。望之过切,难免管束过严,主要施行非理性手段把个人意志强加于后辈,以致责之过甚。在这方面,我的祖父表现得异常典型。

祖父是不喜欢牛娘戏的,因为他的认知水准远远超越了牛娘戏的通俗魅力,他的精神需求早已升级到了更高的认知层次。这点我很肯定。以致每当有人来报戏讯,我能真切地从祖父的面部表情分明读懂他内心里的不以为然。因此,首先是祖父从不理会牛娘戏这档子热闹,然后是他从不主张更不允许我和二弟去凑这份热闹。这个固执的老头已确信了牛娘戏文艺含量不高的事实,更重要的是,牛娘戏对人的影响仅限于某个认知高度上的对故事情节的说唱编译,缺乏思想深度和价值取向,这与他惯常的对我等后辈的正统熏陶是相悖的。其实,我和二弟也不是惧怕了这个执拗的老头,让我们心存顾忌的是,握在他手中的长约一米的用老竹根制作而成的那一杆烟枪,那是他用以维护一个书香门第纯正文风和家风的法器。如果我们胆敢未经允许而开溜出去看牛娘戏,那等待我们的将是不可预知其轻重的不妙后果,或许是大不妙。我曾不止一次地亲身体验过,自然是不敢造次的。而当时的确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鼓乐盛浓,锣声撩耳,几乎整个村落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大坪地那边的戏台前看戏,而我和二弟却被迫羁绊于祖母房里的书桌前,又岂能安心读书习字呢?我于是壮起胆子如是发问。得到的回应却是祖父一脸正色的反问:难不成你们自甘泯乎众人?这是一句多么绝妙的反问,通常让人不会、不能也不敢于正面回应,于是先置人于噎得欲辩无词欲罢又不能的窘境,尔后再把人陷落到既气又恼更无奈的半死状态。

很值得庆幸,我的祖母是通情达理的。虽然,祖母的通达情理,恰是祖父眼中的包纵,或者是所谓溺爱罢。其实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别具了个人独特魅力的作为,或对人、或对物、或对事。每个人都在以别具个人特色的作为方式,诠释着对世间人物事的某种情感和观点。基于这样的一个观点,祖父那即将臻乎迂腐境地的传教方式,其实就是他选择了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表达他对我等后辈的期望和宠爱。而祖母的方式也是没有错的,所以她总能精准地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和二弟的手中各塞上一角几分钱,然后低声嘱咐:只许你们出去半个钟头。这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开溜,我们几乎从未错过。于是奉诏开溜。

而当我们兴冲冲地奔袭到戏台前,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照例是两边的几盏灯火,对照着横拉在舞台中央的一张大幕布,幕前置放一张方桌配两把木椅,就构成了一个临时搭建的面朝观众的戏台。戏台旁侧,通常坐着几个敲锣打鼓的人,幕后又是三张拉布合围着一张方桌和若干凳椅,那是演员们化妆、换装、休息和看剧本背台词的地方。演员们轮番掀开幕布的左右两角,登场和谢幕,接连串演着某个故事里应有的各个角色。

他们的扮相和服装均有待考究。由于人手不足,一个演员有时需窜演几个角色,而剧情间隙明显仓促,时间的紧凑容不得演员为下一个角色而重新画妆。所以,演员通常是整场戏就画定了一个扮相,角色的区分主要依靠服饰的变换。而他们的服装呢?有时候是从别的演出队借来的,并不是专为某个演员量身而定做。所以我总觉得,有时穿在一个女演员身上的服装,如果穿在了夜鬼那魁梧的身材,也许会刚好得体。再看他们的扮相,千篇一律的“唇红眉黑脸粉白”,此外再无大变化。所以说,看牛娘戏,也很是需要一定的眼力,那是技术含量相当高的活儿,如稍不留神,就会陷落到剧情和角色都难以分辨的视觉迷茫当中。

这还不算什么,着实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演员的唱腔。桂东地区属于白话地区,当地土白话作为岭南粤语的一个小分支,与标准粤语有着很大的区别,其发音、咬字、吐词、音调、音色等语言形成的基本要素,均随地域性水土分布的异同而产生很明显的差异。而牛娘戏演员那未经声艺雕琢的腔调,在难保能将字和音都咬准的同时,却很努力地要将语言表达向标准粤语靠拢,终给人以伦类难分之感惑。其演艺也将因此而大打折扣,进而使得牛娘戏的文艺水准难以在演员的唱腔中得到充分诠释和体现。尤其在男角窜唱女声的时候,那非艺术加工的被无理拉长拉尖的腔调,听得直教人要一个劲儿地狠掐自己的大腿肉,以有效平抑由内里须臾转向外在的骤起的某些波澜。更有甚者,某些观众的敏锐嗅觉,竟能当场从这种明显造作的声线发音中,分明嗅出了很浓很重很醇厚的烟酒味道。

而夜鬼的声线演绎,却是个例外。该角儿天赋极高,能适时应情而积极调动体内所有的文艺细胞,并及时而灵动调整自身体态,使其轻盈程度最大化,着重以声情并茂之高水准,将女性如摇兰花指抚衬娇羞脸一类情致动作的阴和柔美,向观众淋漓展现。其面部及全身所流露出的某种柔顺陶然,似乎真正来源于狠吸了三根烟炮再猛喝下几口烧酒后由脑畔贯及通体的眩晕感。而不像别的男演员,演绎拾掇也许还算周正,但此类周正,敢情就像其脑后勺挨了别人瓷实的闷棍。夜鬼,以其天才之演绎,穷极了男角窜唱女声之能事,着实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此时,观众席上还是黑压压一片,人们端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正心领神会地陶然于夜鬼的忘情演绎。而细究却不难发现,观众人数比例,从老中幼三个年龄层分段分级,大致呈现了“重哑铃型”分布。即老人和孩童在人数比例上是哑铃的两头,占据了绝大部分。中青年比例是哑铃的抓手中端,人数约占了小部分。三个年龄段的观众,对看戏的投入程度,也不能等量齐观。只见老人看得迷醉,因为他们把戏看透了、将词听真了,并有足够耐心,自始至终连贯密切关注着剧情变化,已全身心融入到了戏中;中青年朋友尚算陶然,他们也看懂、听懂了,但他们只挑着精彩的看,耐心远不及老年人。他们充其量就是为图乐子而来,特别是那些个村娘婆姨,就想着为茶余饭后的嬉笑谈资攒下点资本,或许就是奔着夜鬼来的,就想看看这个夜鬼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传神。这部分人通常不会把一台戏看完整,待热闹劲头过后,他们就会离去;至于孩童们,他们大多如我一个德性,始终一脸茫然。一是看不懂,感觉剧情混乱,人物混淆,角色难辨,伦类难分。二是听不懂,尽管已尽使出*奶的力气,很认真很努力地辨听,但是,每一句台词当中,我们充其量就听懂了那么一到两个字眼。倒是锣鼓声很是中听,那种别具乡土特色的节奏和旋律,才是我们生平最初始的声乐启蒙。还有台上那个江湖人称“夜鬼”的家伙,他随锣鼓节奏学女人扭捏作态的样子,还是很滑稽的,我们可以随众人一起哄笑一下,以表示内心里那种疑似的欢愉。于是,为了追逐下一个所谓滑稽,我们按捺着性子,强打起精神,假装着认真往下看。其实天晓得,我们的小手和小脚在春寒的气候中是多么冰冷。

果然,当夜鬼谢幕转入了后台,中青年朋友就开始*动了,他们纷纷起身,或转到场边嘻哈扯皮,或干脆负凳离场。老人们趁着这个空档稍缓口气,为继续追寻接下来的故事情节而做好精神准备,几个老头摸出旱烟袋卷起了老鼠尾巴。孩童们则左顾右盼,看见大人们离去也想着尾随,但弃兴致盎然的爷爷奶奶而独自离去显然不忍更不义。留下来吧?鬼才听得懂台上那些个连说带唱。最要命的莫过于冷冻难捱。难办了。于是脸上又重现了茫然神情,去留难定,不知所措。那情形,远比夜鬼扮女人更为滑稽。

我兴致索然,二弟似乎也有离意。我很适时地想起了和祖母关于“半个钟头”的君子协定,还有那揣在衣兜里早就被捂得滚热烫手的一角几分硬币。于是拉上二弟来到场边的酸嘢档,很是奢侈地啃起了爽脆可口的萝卜酸。这是我哥俩顶风来凑这份所谓热闹所收获的唯一的好处了。吃完后,我和二弟又如约回到了祖母的房间里,继续在那一盏昏黄的灯火下装模作样。

打那以后,我似乎失去了对牛娘戏的兴趣,反倒觉得该项活动可有可无,反正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不去凑热闹,倒能省却了祖父的一番操心纠结。只是夜鬼在戏中的形象,就在这么不经意之间,也无所谓褒贬,就寄存在了我的记忆。

牛娘戏的另外一种活动形式是每家每户不可避免地要参与的,那就是牛娘贺年。跟舞狮子、舞龙这类活动一样,牛娘贺年也是烘托年节氛围的重要活动之一。在年节期间,牛娘演出队的演员会自发聚集,印制大批拜贴,据说有聪明者发明了木薯刻印模板。拜贴的样式是统一的,通常是在一张竖长方形小红纸上注明了演出队名称、拜年时间、祝语贺词等内容,由专人负责挨家逐户派送。贺年演出是一个三人说唱的绝妙组合,通常由一男两女组成,男演员居中,是主唱,女演员立于旁侧,主要负责和声。这个“和声”其实就是当男演员唱完一句贺词的同时,女演员负责把该句贺词尾部的最后一个字或词以原有的音调进行复唱,形成整体上男女声二重唱的组合效果。所以女演员的分工相对要轻松得多。这个三人组合的贺年演出也是需要声乐配音的,那便是尾随其后的通常以锣和鼓为主要乐器的一个民间声乐队。于是,三人组合在声乐的陪同下,一路敲敲打打而来,挨家挨户进行登堂入户式的巡回贺年演出。

在这样的贺年演出活动中,夜鬼是理所当然名至实归而又首当其冲的男声主唱,即主角。但闻乐声渐近,以夜鬼为首的牛娘贺年演出队粉墨登场了。着重强调一下,此处所说的“粉墨登场”,那是具有实质性意义的粉墨登场,是有相当规格的。只见夜鬼画眉涂唇抹脸,扮相甚是俊俏,他身着一袭长袖戏袍,乐队敲打着紧随其后,一大帮自发聚拢的顽童为其前呼后拥,身旁还有两位着装扮上的村娘相伴,队伍相当充实,阵容十分庞大,纵一乡一镇之长出行,也未必有如此排场,由不得夜鬼不春风得意,踌躇而志满。

牛娘贺年主要也是为了博个彩头,所以其说唱演出要结合实际,因时、因人、因地制宜,要具有实质针对性。也就是说,其说唱贺词要根据受贺对象家里在当前及新近的过去这个时间段里的实际境况进行灵动编唱,要合理规避不开心而突出欢庆,要让人听着高兴舒坦,真正做到应景而符合时宜。比如说,主人家去年喜添男丁,那根据这个喜况,说唱贺词当中应包含对孩子健康成长、聪明伶俐、前程远大等美好祝愿。而主人家如有老者新丧,那根据这么一个情况,最好就不要唱出什么老少平安、合家欢乐等极有可能勾起人家伤心事的唱词,人家家里刚死了人,还欢乐个甚?那不正是典型的讨打吗?所以,这些个细节性机宜,一般需要谨慎施行事先的周密调查,并与知情者进行深入沟通,为不同的受贺对象量身定做说唱贺词。因此,在夜鬼的肚子里,一定满装了不同版本的唱词,以应对各种不同的境况。如果到村长家里贺岁,我估摸着这家伙定会唱出祝人家平步青云、连升*级等易于博人笑颜的鬼话,以达到贺岁红包能更大更厚一些的目的。当然,这不可否认,确实也是夜鬼专业素质能力突出的具体体现。

而说到贺岁红包,这当中本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时当地的物质生活条件是相对匮乏的,而贺岁红包里的内容却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具体往红包里打多少,难求约定俗成的标准,虽原则上但凭各家自愿,却很需要一点人情世故方面的学问了。由于受家庭收入、主人性格、所从事的行当营生等因素影响,各家的做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心理盘算是不一样的。打多了,心里疼,人又最害怕别人说自己打肿了脸充胖子;打少了吧,也许心里又过意不去,或者说丢不起那人。这当中确实也包含了一种隐性的攀比心理。比方说,村街口的小百货、肉铺、药店等有盈利的经营场所,其经营者的光景在众人眼里是相当殷实的,包括夜鬼在内的人们都会不自觉地认为,这些人多打一点利市钱是应该的,因为他们相对富足。一张肉案,几乎掌控着整村人肚子里的油水,如果肉铺小老板把红包打薄了,没有应合人们的期望,那这个脸面,岂是他能丢得起的?所以说,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很有道理的。又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真要论起这个,估计谁都能倒出一肚子苦水。这又难办了。当人们度来量去,最终没个定论的时候,非议最终又回落到了牛娘贺岁这项活动上来。人们似乎又不约而同地猛然醒悟,所有的这些空生的枝节,牛娘贺岁这项无中生有的活动才是源头,如果没有这帮人捣鼓折腾,哪来那么多纠结呢?此时,夜鬼这个活跃分子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其身后影影绰绰,飞流短长。人们甚至如是说:这帮人简直就是敲锣打鼓行劫。

本以为,夜鬼这伙人会碍于舆情而有所收敛。谁都不曾想,贺贴照发,锣鼓照旧。这下着实惹恼了许多人——哪有这样的?见过脸皮厚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更没见过这么明火执仗的!而夜鬼呢?还是那么衣着光鲜、扮相俊朗,长袖翻飞更凸显其倜傥,依然招摇于村街巷陌。也许是新年伊始,人们只想“博”个彩头,决无“驳”彩头的道理。因而,尽管有人直恨得牙根痒痒,但一口恶气终于还是憋在了内里。而情郁于中,终究要排解于外。于是有年轻朋友在欢送牛娘队时,故意失手将燃点的鞭炮扔到了夜鬼的脚边。“大过年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夜鬼就在老人的短喝声中敏捷地弹跳开了,又继续下一家活计。不管怎么说,夜鬼得逞了,是屡屡得逞并屡试不爽。有趣有趣!但村街口那张肉案的小老板就没有那么好讲了。待夜鬼和他的两个女伴在肉案前站定时,肉案老板才把他那泓专注于拭擦杀猪割肉刀的锐利目光不紧不慢地漂移到了夜鬼身上:

“夜鬼啊?又来打劫啊?”肉案老板死盯着夜鬼的前胸,仿佛一会儿那个地方就会见红似的。

“我们不是打劫,是给您拜年来了。”夜鬼的表情还算淡定。但锣声止了,鼓声偃了,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周遭的空气就像刚放完鞭炮。

“拜什么年?你不来拜年我就不做生意啦?”肉案老板提高了音量和语速,仿佛某种险情将一触即发。

“生意当然要做,要不大伙吃什么呢?但我们来博个彩,旺一下,也许您今年更发哦!”夜鬼有意缓解气氛,把话说入了情理。

“你旺我——???你不就是个戏子吗?”这话说到了极致。极具挑衅意味的话语,就像一只大脚的脚尖着意撩拨人内心里那一根其实极其脆弱的底线。谁又都能从语气中听出来,说话者疑似被激怒了。就看夜鬼如何回应。如果让步则自取其辱,如恶语相对,势必引发双方激烈冲突,甚至刀兵相搏,或伤、或残、或小命休矣,都没个准。所以,谁那砰砰直跳的心都被提升至嗓子眼,手心开始流汗,是冷汗。

“对!我就是唱戏的!那为什么我唱戏时,你笑得那么欢?”夜鬼正色的神情昭彰了他内心里的不卑不亢。

是哦!人家台上卖力,我们台下喝爽。纵然是戏子卖笑,那我们确确实实也被人博取了一笑。但我们是否为此一笑买单了呢?

我当时年幼,无法用言辞解释这么一种源自人性共通不约而同产生于在场所有人内心里的疑问。而我的内里的的确确又真真切切地泛起了意同于此问的嘀咕。

牛娘戏自其产生到发展成为粤语旁系的一个民间剧种,因其迎合大众、搏采共娱等品相,又无集中统一的科学管理和文艺取向的正确引导,终难成艺术大雅之正果,该剧也因此而一直处于民间自发状态。民间自发的组织形式,似乎框定了牛娘戏的发展命途,牛娘戏演员也只能在一个没有围墙的剧场中说说唱唱,哪里顾得上艺术雕琢和考究呢?更别说什么门票收入了。但牛娘戏演员确实也需要吃喝,需要声乐培训和排演,需要受众的肯定和认可,等等。而离开物质支撑的精神追求,就像离开物质谈运动,终将是空泛的、虚无的、形而上学的。该剧种将如何发展?朝哪个方向发展?其活动又将以何为继呢?这些是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问题。只是紧勒裤腰带过日子的当时的人们,根本还来不及想起这些,更没想过要为牛娘戏演出而买单。

“那好吧,你唱——!你唱得越多我就打得越多!”这个满脸横肉的人显然丝毫没有预料到夜鬼竟会如此这般反问,他的脸都变了,似乎很是羞愧难当。但迫于当前情形,又只好端着。于是半解围半耍赖,说出了这么一句。

“好——!”夜鬼果断应承。只见他端起了架势,并转头向锣鼓手示意。锣鼓声便试探着响了起来。

夜鬼显然对这初始的锣鼓节奏很是不满,于是有意提了提音量。这明显提升了唱演的感染力,他的和声被带动起来了,不再柔软羞答,女性特有的尖声被呼了出来。他们身后的锣鼓也深受感染,开始卖力地敲打起来。那个肉案老板白了夜鬼一眼,悻悻然拿出了红纸,准备包红包。按照牛娘贺年的惯常演出要求,男声每唱一句贺词,其收尾在女生唱起和声的同时,演员们都要配合锣鼓节奏做一个微微下蹲的动作,以此表达对主人家的谢意。而此时当刻,肉案前这三位演员,似乎经过了事先的约定,故意把和声改为叹唱,并把下蹲的动作做得异常卖力,以致下蹲的幅度比惯常深,弹起的速度也比以往快。空前整齐的说唱和动作把整个局面激活了,弄得锣鼓声竟要为了配合演员的演绎而不得不进一步提速,变成了紧锣密鼓。那情形敢情就是这三人在快速地一蹲一收,一蹲一收,间或在蹲和收的动作间隙中配以铿锵叹唱,抑扬顿挫的节奏效果转移体现到了动作上,叹唱居然反倒成了配合。这么一种快节奏的演绎,仿佛隐含着某种震慑力,敢情就是演员们在一个劲地催着赶着主人家快打利市。其实,鬼都看得出来,这种故作的演绎,是演员对内心憋屈的一种宣泄,更是一种着意报复。于是,围观人群包括了正倍加卖力敲打着的锣鼓手,他们的面部逐渐堆起了满脸忍笑的憋屈。这个时候,肉案老板的额头开始冒汗了,因为他随夜鬼的唱演节奏而如约投放到红包封纸上的大小毛票已累计超过了三元。这个份额在当时当地已是超乎了寻常的可观,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利市份额通常是2-8毛不等,而当时的8毛钱,差不多就是一斤猪肉的价钱了。可恨的是夜鬼和他的两个女伴似乎都像满打了鸡血,丝毫没有收手的意向。这就难整了,天知道夜鬼腹中的唱词还有多少,看来他们已决意要将这快意的宣泄和报复进行到底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肉案老板放慢了投币速度,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夜鬼唱一句他就投一张,而是爽约把手上动作改为将案上的钱票进行规整叠齐,企图装封了事。夜鬼见状,便适时地叹唱道:

“您这只红封是大啊大啰,祝您今年啊发呀发——!”

围观人群再也隐忍不住,轰然爆笑出来。这种爆笑着实解气。是的,必须得笑出来了,否则就该憋成了神经病。但肉案老板却着实被此笑吓成了神经病,只见在春寒的阴霾天气中,他却热得大汗淋漓,又不得不在笑歪的人群里扑面袭来的热浪中哆嗦着将那半封的红包重新展开,颤巍巍地继续往里投币。就这么一个情景,纵是老于世故又精于演技的戏子,也未必能如此贴切演绎。而据知情人士在事后透露,那一只最后被撑破了两道裂痕的大利市,金额是5元3毛8分。这个吉利的数字,割得有人心里直淌血,牙根直抽搐,流虚汗直将虚脱。就是这个人,事后也不禁仰天兴叹:唉——!人家就是干这个的,我招他作甚?

夜鬼后来也哈声失笑。他笑得那么灿烂和媚、那么得意风发、那么满溢骄傲。他就是骑着高头大马大获全胜的将军。

故事至此,我已无需再以笔墨往下演义,囿于个人水平,我也难以再往下演义。我只想告诉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页的真实的一段往事,我对此的记忆是由衷的刻骨铭心。直至时隔了好多年,当我在藤城与高中挚友浪子重逢,闲聊起过往时,他告诉我说,他有个亲舅与我同乡,因热衷于牛娘戏而时常夜归,舅母因此而赠名曰:夜鬼。我当场无以形容内里的激越和因此油然而生的某种崇敬之情,只好一个劲地拍案、捶股、跺脚,好生折腾了一番后,才敛容正色,郑重其事地告诉浪子:

此人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记不得是从哪本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很虔诚也很真切地认为,由这句话的真实涵义及其所引发人心上的某种关于敬畏天地、执身严谨、从容淡定等等联想,正与夜鬼身上透射出的并经由其亲身践行的某种坚守、某种风骨、某种境界、某种精气神,是完全吻合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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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云龙天点评:

本文通篇围绕“牛娘戏”这个民间剧种所带来的故事展开叙述,而“夜鬼”便是唱牛娘戏的主角,八面玲珑,十里八乡众所周知。他的舞台虽称不上豪华大气,但他凭借一身的好演技却依旧博得了众人的欢笑与追捧,以至于在后来的“牛娘贺年”时,村民虽不情愿,但也找不到可以摆脱的理由,只好在他的贺词中献出手中的红包来。描写细致入微,人物刻画栩栩如生,味道淳朴浓厚,期待作者更多佳作!

文章评论共[3]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每一个人 都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其实那边并没有什么。当爬上去 时,才觉得原来还是这边比较好。欣赏,问好。at:2013年04月26日 晚上8:14

云龙天-评论

夜鬼是个很有才,很有智慧的人。问好作者,烟雨路上期待更多佳作!at:2013年04月26日 晚上9:10

格子调-评论

好有才,问候。(:012)at:2013年04月27日 晚上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