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懂无知的童年是跟外婆一起度过的。

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很苦，我与外婆也不例外。现在想想，能回忆起来的童年饭食，不外乎地瓜窝窝，地瓜面饸饹，玉米粥，玉米面饼那么几样。

可是，慈祥温和的外婆不仅竭尽全力堵住了我那张一天到晚尖尖着要东西吃的小嘴儿，甚至使我有时候还能在小伙伴们中间炫耀一下。沙土爆黄豆，熟地瓜干，土里蹦，小枣糕，这些都是外婆亲手做的。我把它们装进口袋里，故意地在梅子她们面前掏出来，歪着小脑瓜儿问：“你们有吗？”

可是零食毕竟太少了，我还是常常哭闹。外婆被吵烦了，便一遍一遍地说：“等枣子熟了，就有的吃了。”

我于是又天天盯着院子里的枣树看，可是成串成串的绿枣子挂在枝头，根本没有要红的意思。盼啊盼啊，终于有一天，一颗枣子的屁股圈儿发红了。我欢喜得什么似的，整个秋天便整天嘎蹦嘎蹦地嚼枣子。可是天一冷，我又不高兴了。又甜又脆的枣子没有了，外婆晒的那些干枣，果肉干瘪，吃起来没味儿不说，又大又硬的枣核还尽硌牙。

那是一个晚上，我抱着外婆准备好的暖手瓶躺在被窝儿里，一边砸吧嘴，一边说　：“要是有块鸡子糕，或者……”我也知道那当然不可能，所以也只不过随口说说，过过嘴瘾。

“好，好，去给你这个小耗子拿好吃的。”外婆笑呵呵地说。（外婆常说，耗子才在晚上跑出来磨牙，吃东西，所以我睡觉前一叨絮东西吃，她就叫我小耗子。）这可真有点意外，我一咕噜坐起来。

只见外婆从外屋床底下抱进来一只大坛子，坛子口封着一圈一圈的塑料布。什么好东西？包的这么严实。等外婆打开坛子，一股酒香扑鼻，我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过去，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一颗一颗的大红醉枣。它们像在树上时一样鲜艳，可吃起来既有酒的醇香，又有枣的脆甜，好吃极了。那是我第一次吃醉枣，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昏黄如豆的小油灯下，祖孙俩一边吃着甜香的醉枣，外婆就一边逗我：“娃子，外婆疼不疼你？”

“疼，那还用说吗？”我贪婪地大嚼着枣子，一边嘴打着嘟噜回答。

“你大了，挣了钱，能不能给外婆买烧鸡？”

“能”，幼小的我连声回答，“给您买一大车。”

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外婆就笑起来。

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年冬天以及大半个春天，我都是吃着醉枣度过的。

后来，我上初中了，外婆流着泪把我送走了。刚开始时，我还常常回去看望她。再往后我转到外地去读书，和外婆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然而，每年春节，我都会提着妈妈准备好的烧鸡去看望她，而外婆也总为我留着醉枣。它，还像以前那样甜。

1996年的腊月初十，是的，就是那个日子，我忘不了。那一年，是我上班的第一年，像外婆说的，我挣钱了，我可以用自己的钱去给外婆买烧鸡了！那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然后直奔街上最好的烧鸡店，买了一只刚出锅的特大号烧鸡。然后，我又为老人家买了一些壮骨粉，莲子羹等营养品，心想，一下班就去看外婆。

谁知还没到中午，我就接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

怎么可能？虽说这几年外婆明显见老，眼睛和耳朵也不好使了，可身体一直好好的。我不相信，可是心缩紧了，手明显在哆嗦。怪不得早上时我就觉得不安，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妈妈说，她凌晨时去的，脑溢血。我颓然倒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烧鸡直发愣，好半天才哭出声，外婆到底没有吃上我挣钱买的烧鸡。妈妈还说，外婆临走时已经不能说话，可老是用手指着外屋床底下，直到妈妈把醉枣的坛子搬出来，并说出我的名字后，她才闭上眼安详地走了。

外公死得早，外婆很早就守寡，也许我是她晚年生活的一点安慰。她把她的爱全给了我，直到最后一刻还记挂着，让我吃上她亲手醉的枣。最初我和外婆一起住的时候，她就已经六十多岁了。为了我，她每年都醉枣，最多的时候，醉了四大坛。醉枣说起来容易，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尤其选枣的时候，得一颗一颗挑，不允许有一点点的伤疤，否则，醉的枣子就容易烂，没法吃。然后还得一一晾晒，最后才能放酒封坛。外婆是小脚，她不光为我醉枣，还管我吃，管我睡，给我做“土里蹦”等零食，真不知道她做这些事有多辛苦。

如今，外婆已离开我们已经有16个年头了。这些年里，我再没吃过醉枣，但外婆的那坛醉枣却永远在记忆里飘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