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烟雾缭绕的书桌边作想,世上有个青衣古国,国民是羌人,那里的人用石头为纸,铁凿为笔,画山水人物,画飞禽走兽,作品就摆在山道边,千年如初。这个王国是否穿青衣、会羌舞?兴趣所至,找地图看,今名叫雅安。雅安,够标致的名字。东汉时,有一个美丽的狐女,许身太守樊敏,能理公文会女红,她死后葬一石棺。石棺在民国被地方绅士开挖,一时京都耸然,郭沫若也叹为天物。我见过石棺的图片,雅安确实吸引我。
因为狐女的传说,李清照丈夫在汴京的街上,偶得樊敏碑的拓片,兴冲冲归家,秉烛与词人妻子共享眼福。她南渡后,失了许多器玩,樊敏碑拓片却在。《金石录》被岁月洇旧了,可樊敏碑还立在雅安所属的小县芦山。一次翻芦山资料,才发现这个小城原来是我的甘肃老乡姜维的封地,俗称姜城。爱屋及乌,芦山确实吸引我。
但我至今没去过这些地方。地震了,我的心由不得去了这些地方。
地震,一夜间叫全国人民知道了这些地方。除了对逝去生命的悲悼和对灾民的关切,近些天来,我一直还念叨着那里的石头,是能创造艺术品的不一般的石头。电视上看,石头在滚,标上汉代印记的石头和支路垫道的石头在滚。它们在雨中的哭泣,是艺术在哭泣。
那些血污满面的逝者们,背贴新一年的嫩草躺着,身上覆盖着雪白的布。质地优良的石头就蹲守在他们的身边。逝者中不乏有铁凿子的传人,祖辈把铁凿子传给了他们,现在,他们因震灾罹难了,他们的铁凿子大约埋压在塌墙下。黄金七十二小时已过,以后将是翻捡断垣下的有价物品。铁凿子不一定就被逝者或伤者的后代们拿起来,丁丁白石了。年轻人已经改用刻刀,在乌木根上进行现代雕刻了。网上说,芦山的乌木根雕市场在全国数第一。
芦山的年轻人传承了以铁为笔的古手艺,但树根换了白石。可我却多么希望,芦山的山谷里白石的丁丁声不要停止。
在芦山乡间一条被救援者抢通的公路边,静静立着一处墓阙。墓主人正是狐女的丈夫樊敏。地震中,墓阙崩断了,石片散落一地。附近是救援者们焦急吆喝的声音,还有搬开拦路石的忙碌身影。这处墓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受伤了。文管人员的哭声,让人们猛省:除了救人,还要救仆倒受伤的石头艺术珍宝。这些石头,是活了两千多年的汉代老人啊。
伤亡者要善后,这些活着的石头也要赶紧包扎伤口。
此刻,走进芦山路途上石头幽暗的光斑,明明灭灭着青衣古国不肯走远的历史。在涧水转弯的地方,丁丁凿石声在雾蔼中若有若无传来。石头芳香的历史气息,在芦山青翠的群山间弥漫。震倒的人们在站起来,震倒的石头也在站起来。包括那具国内最早的城门石兽,连同汉代珍贵的芦山石兽、石屋、石树、石人、石棺也站起来了。石头站起来,芦山的文化就站起来了。
全国汉代石兽目前仅存二十具,芦山就有十一具,其中八具是全国一级文物。全国汉阙三十一座,芦山有两座,还有几处无名的石阙未被列入。东汉建安年间,青衣古国优秀的石刻艺人们在这里集中展示技艺,他们创造的石兽们静中有动,大步跨前却欲跪拜先哲,挺胸,昂首,曲腰,垂尾,发出王者之吼。石兽们闪着翅膀,用尖角抵顶前方,周身散发着艺术的浪漫。它们是神道两侧不死的兽中之王,它们的吼和翅膀深具历史的穿透力,把历史和现实粘连在了一起。
在历经千余次余震后,大地澄静了,汉代的石头也沉稳了。城门石兽腹底盘卧的幼兽,像无数芦山幼儿停止了哭泣。汉代的那棵石头摇钱树,枝叶也不再摇晃了,《山海经》中的故事又开始在石头上演绎,西王母的石屋也该有人间四月的落花光临。石楼里的门该被美丽的石女轻轻打开,而顺石梯下楼的女子也该开始又一个清晨的洒扫庭除了。
被历代人们传为狐女归宿的石棺,在地震中棺墙开裂。现代发掘考明,石棺中睡的并不是樊敏的狐妻,而是一个叫王晖的男子。石棺出土时,棺墙四面是精美的石刻画像,冒着幽幽的白气,有些冷艳。这是青衣国人用铁凿子为笔绘出的汉代绝世画作,其镌线之美,留白之灵,景物之真,令人叹为观止。现在,石棺受伤了,人间是无法拿出灵异之药去救治的。
活着的汉石们,永生要忍受创口的疼痛。芦山石头的伤口,叫我在忍受逝者揪心之痛后,又在忍受一波波令人窒息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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