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喜欢把山叫梁子,把山顶叫梁子上。这样叫的原因一方面是山实在太多,山连着山,山靠着山,翻过山还是山,另一方面是山有高大险峻,有平坦逶迤,一道道耸立,一排排张望,无法区别山的隶属,索性就用梁子代替。翻过一道梁子,再爬过一道梁子,就是梁子上了。山里人每天在梁子上行走。
梁子上水源不好,海拔太高,随时都是雾蒙蒙的,收成自然就差,大部分人家都要吃两糙饭三糙饭才能接到新米出来,所以人们只要提到梁子上的人,自然就是属于贫穷落后一类的。逢着亲戚请客办酒,大家聚在一起,话话就来了:
“没水洗脸吧,瞧颈项都起壳壳了”。
“怕又是几个月没沾过荤喽,加油搞”!梁子的下面,叫坝上,坝上人总爱趾高气扬的奚落。
梁子上的人这时候总是选择沉默,眼睛盯着席上的九盘十大碗,趁坝上亲戚奚落的当儿,假意打个招呼,迅疾夹块扣肉就往嘴里送。坝上人喉结便动起来,各自便不再说话,五抢六倒,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饱嗝,然后顺便反手在后面的篱笆上找根小棍撬撬牙齿,就算是吃席了。
经历过饥饿的老人们总爱讲关于吃的故事:一次坐席吃饭,坐在上席的老太太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谁知用力过猛,骨头滑过没有牙齿的嘴,直接跳进了下座人的碗里,下座人忙不迭地说:“客气哟,我自己夹就行了嘛!”老太太揩着满嘴的油,顺势打起哈哈:“夹菜吃嘛,那么客气哟!”然后下座人也津津有味地啃起那块骨头来。
吃饱饭,吃上肉,是梁子上人最大的向往,而梁子上人最大的困扰就是水。水井是有的,但大部分都是浸浸水,涨水的时候,水井汩汩汩汩越冒越大,晴上三五天水就小了,如是有十天半个月都是大太阳,那可就闹热了,家家户户挑着水桶,到处找牛滚凼,混着泥巴汤汤一起挑回家,沉淀后了用。
喝的水珍贵,用的水也很珍贵,人们往往是洗菜后的水喂猪喂牛,洗脸后的水洗脚洗衣。后来有人把房屋楼顶的天花水囤积起来喂牲口,水窖的水专门拿来人喝,家家户户便跟着效仿,才算解决了一件大事。但田里的水依然稀缺,进入三月,如逢下透雨,那便是望天田的福音了。看山水冲得走鞋了,全家老少都上工,老爸稳犁铧,老妈铲田坎,大姐打马灯,小点的两个哥哥到处去引水,就留我一个人看家。听着像滚大木头的雷鸣声由远而近,只能恐惧地钻进被窝的中间,惊慌失措地地等待天明。
待双手可以勉力提起犁铧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我犁田了。父亲说,梁子上的田不堵水,犁田时需在田坎边缘多犁十来遍,犁铧要放平放稳,待泥融成泥浆,脚蹬田底都光滑时,才可以收起犁铧,然后等泥浆稍微沉淀,就需做田坎,不然是办不了庄稼的。
说起犁田的要素,父亲如同作会议报告,声音悠远而漫长,给人一种暗暗的不安,彷如一种不能接受的命运安排悄然来临,让人沉重、无助而绝望,却又必须执行。所以那些日子,我就朝着父亲指着的日子,闻着窒息的泥土气息,跟着瘦小的黄牛,扶着犁铧,一个印痕覆盖着一个印痕,磨蚀着稚嫩的双脚,没有尽头,也无法回头。那是人一生中接受知识的黄金时期,同龄的伙伴相继去了遥远的集镇读书,而我却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接受父亲关于犁田的技术教育,并就所学的技术维系着全家人的粮食供给。总记得那些清楚的画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挽着裤管,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犁在田间地头,因为力气太小,在打回转时就靠着犁铧的接头处转着圈。拉套的黄牛的喘息,与山头上咪叔的可怜的叹息遥相呼应。
那时,我总渴望着拥有一双白皙的双脚。在浑浊的泥水中浸泡的脚,都是蜡黄而开裂的,尤其是脚杆上,充血的线条在失去汗毛的遮挡下,弯弯扭扭,深刻而刺眼。所以那些年月,看着城镇人白皙的双腿,白嫩的双脚,我是很羡慕的,自己也不时在寒冷的冬天意无意地露出大腿来,觉得自己也可以跟那些不干农活的人可以相提并论了。就连现在,和我一样经历着日晒雨淋泥浆浸泡的人的审美观也是“白不白”——要是哪个女孩皮肤白皙就是漂亮,要是哪个男孩皮肤白皙就是潇洒,都是值得我们渴望拥有的。
但庄稼依然欠收,稻田不到六月半,基本就开裂了,打蔫的禾苗被划伤一道道的口子,诠释着另一种人无奈:努力有时是一种浪费,抗争有时也是一种奢侈。
好日子也如同渴望白皙的皮肤一样,年复一年,遥远而充满向往。梁子上人扯掉泛黄的禾苗,重新栽上红苕,没歇口气,又去打五倍子、挖门冬、捡柴禾了。
一道梁子再一道梁子,我们山里人就这样行走在梁子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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