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以下是落船的最后通知。请您携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到八楼接待处办理下船手续,领取您的身份证或者护照。感谢您乘坐嘉华邮轮公司梦幻号,欢迎您的下次光临。”
一遍粤语,一遍英语,一遍普通话。这是下船的最后通知,船靠岸了。收拾好最后一张餐牌,领班大声地对餐厅里的我们说:“解散!”哄地一下人全散了,我快步走向楼梯口,边下楼梯边抹掉嘴上的口红,散开头上箍得紧紧的发圈,让头发自由披下来。然后又把揶在裙子里的制服拽出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linda, 去员工餐厅不?今天有特别棒的披萨!”佳佳 对我喊着,她和菲菲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兴奋地向我招手。这是我在这条船上关系最好,也是唯一的两个好朋友。只要餐厅里有披萨,那绝对是我们三个霸占一大半,我们三人是“整船无敌,霸占餐厅最佳美女组合”。可不知为何,今天我觉得好累,“不去了,你们去吧!”我冲她俩挥挥手,径直走向宿舍。她俩撇撇嘴跑向餐厅了,我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全身累得散了架一般,蒙上被子再也不想起来了。
终于又过了一天,今天是24号,我每天都在数着距离回家的日子还有多久。好漫长,但也好像很快,转眼来这里七个月了。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正在家里兴奋地参加面试,培训,考海员证,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上船工作。
2003年的七月,炎炎夏日把几颗年轻兴奋的心燃烧成了一团火焰,拿到一本咖啡色的印有“海员证”的小本,还有一本护照,我们就像几只插上翅膀的鸽子,欢快地飞向香港,等待我们的是亚洲第一大豪华邮轮——嘉华邮轮公司,开始了我们全新的工作和生活。
飞机飞过一片湛蓝的海港。海,我见多了。可头一次看到如此清澈湛蓝的海,就和家里电脑桌面上的大海一样,蓝得竟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香港,小时候在电视里,挂历上看到的梦一般的香港。直到下飞机,我还一直没有回过神。香港太美了,一种现代的美,像一位惊艳的女郎伫立在你面前,你不必说一句话,她就已经迷惑了你的双眼。
排天的热浪扑面而来,公司派来接我们的车已经早到了,我们几十个来自不同省份的男孩,女孩拎着包,拖着沉甸甸的箱子,坐上车,一个一个怀着兴奋的心情,扑向一段从未有过的新生活。
车飞速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香港是左行,我一时还难以习惯,不过路两旁一栋栋冲天的高楼已经夺去了我的视线。即使是从机场的郊外走,一路上还是略过许多几十层高的楼群,远远看去那麽整齐,甚至让人怀疑那是一栋栋的积木模型,而不是真楼。路上时不时开过一辆辆奔驰,宝马,美洲豹,这里的计程车全部是丰田,因为香港的车很便宜,而他们的人均收入很高,所以他们买一辆奔驰并不用费很大劲。
车开过青马大桥的时候,我兴奋地叫起来:“啊,青马大桥!”很早我就知道这座大桥了,在家看《寻秦记》时,古天乐就有一场戏是在这里拍的,他大喊了一声,海里就忽然腾空飞起一匹骏马,直冲天际。我当时就看呆了,今天终于就走在这座桥上,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着,叫着。周围的人也被我感染,都张着头看。司机操着满口我们听不懂的粤语:“海呀,海呀,里地就海青马。”车进了繁华的尖沙咀,一路上都是各种牌子的店面,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总之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热闹。忽然眼面一亮,出现一片宽阔的海港,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维多利亚海港了。这是香港最大最美的海港,我们要去工作的那艘船,就停在这里。
车缓缓地开近一艘乳白色的巨型豪华邮轮,停了下来。我的第一反映就是泰坦尼克号。可忽然想到不太吉利,就立马打消了这个比喻。我们一行人像小小的蚂蚁拖着笨重的食物一般,走入这艘十一层高的庞然大物。已经记不清是如何度过那兴奋的头几天,只记得参加完船上的安全培训,每个人分了部门,我就真正开始了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海员生活。
我被分到了船上最大的自助餐厅——西餐厅。我们来的许多人应聘的都是同样职位:服务员。其他的还有登船部,前台,娱乐部,是少部分的人,都各自到了部门报道。除了西餐厅,还有分到中餐厅和咖啡吧酒廊的。我和佳佳,菲菲分在了一起。原本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她俩也都和我来自不同的地方,一个郑州,一个上海。上班没几天,就发现我们三个比较说得来,在这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船上,我们三个很快成了好朋友。
报到的头一天,我紧张得很早就起了床。因为西餐厅的正餐是晚餐,所以我们报到是在下午四点十五分,先开会,交待一天的工作,五点钟上班。报到的头一天,我们几个新来的女孩站在那里紧张地像一只只手足无措的小鸡。经理是一个很凶的女的,她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矮,说话做事却很是干脆。她开会的时候,首先看表,看谁迟到,迟一分钟也不行,然后再检查每个人的仪容仪表,看女孩子谁没有按要求化妆,穿衣服,男孩子谁的皮鞋穿错了,皮带用错了。如果错了,立刻去宿舍换,没有商量的余地。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就会有惩罚,第三次直接签一张警告单送到上级,然后你就可以等着回家了。这绝不是夸张,因为后来真的有人被送回家。慢慢我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经理太凶,而是这些规定就是亚洲第一大船对员工的基本要求。
然后是点名,在船上的工作场合,只允许一种语言的存在——英语。这是我们在面试时左筛右选,离家前左补习,右培训的原因。在公共场合,还允许第二种语言出现——粤语。当然前提是你要会说。对于从广东来的员工当然无所谓,而对于我们外省来的人,学习粤语真是痛苦。所以这里每个人的汉语名字都隐去了,大家只称呼对方的英文名。点到“linda”的时候,我还稍稍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那是在叫我,我大声地回答:“yes!”佳佳 偷看了我一眼小声地笑了一下:“小点声,激动什麽!”我也忍不住笑了,菲菲 贼溜溜地递过来眼色:笑什么呢,两个傻瓜!
女经理点完名,把我们新来的人向老员工介绍,我抬头看看,周围一圈棕色的脸孔。所有的老员工都是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人。在这条船上,员工来自中国,韩国,日本,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上层的管理部门是来自瑞士,芬兰,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我们西餐厅,全部男孩都是棕色的,我和佳佳,菲菲 互换了一个眼神:郁闷!
后来才知道这是炼狱的开始。我们每天要开两餐,早餐五点到八点半关餐,然后是打扫卫生,开会。我最怕开会,开完会就到十点了。每次累的半死还要听各种上级管理部的指示,要记住某某部门的经理什麽名字,国籍,如果他休假回家了,你就要记住接替他的人。并且要拼命记住他长什麽样,以便见到时主动和上司打招呼。晚餐是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半。每逢星期六,星期天上船客人多,我们就要加开宵夜,晚上十点到零晨两点,轮班上。如果过年,过节,还加开午餐,所以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过节,香港人逢节必过,餐厅外就会排起长长的人龙,看见就头大。
今天开会的时候,女经理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然后缓缓地说:“我们餐厅的前台james合同期满要回家了,我准备在你们里面再挑一个人做前台,你们如果有谁愿意,也可以向我申请”。佳佳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想不想做前台?”我一愣:“不感兴趣,我想做吧妹。吧妹现在也缺人。你想做前台?”佳佳皱了皱眉头说:“吧妹有什麽好的,不就是调酒吗?如果做前台就不用摆台,收盘子了,而且站在外面感觉也不一样。”我小声地凑近她的耳朵:“那你就申请吧,我支持你!”
可 还没等佳佳申请,女经理就调到别的部门去了。这艘船本来就是一座流动的酒店,所以调动部门就和换菜一样平常。新来的经理是一位菲律宾人,淡棕色的皮肤,结实的身体,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和别的菲律宾人不太一样,他的长相竟和我们中国人十分相似。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祖母是中国人。所以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挺好的,他工作时也比较体谅女孩子,一般重点活儿就不会让女孩干。后来我们又知道了原来他的妻子竟也是中国人。
第一天开会的时候,讲完了工作,他忽然用汉语说:“我以后就是你们的经理了,你们可以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和我讲汉语,我的汉语不好,要和你们多学习学习。”大家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的汉语竟讲得如此好。旁边的印尼人可听不懂了,我们就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了一点也不高兴,撇撇嘴说:“他如果会讲印尼语那就更好了。”
“ 我的名字是贺尔,”他接着说:“你们可以叫我贺尔先生或者直接叫boss,我都乐意接受。我们的前台要回家了,我要重新选一名前台。”他忽然转了话题:“我决定让linda 做前台。linda,你明天就和 james去学做前台的工作。”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的。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我原本是一心想鼓足勇气去申请当吧妹的,(在船上,女调酒师叫做吧妹)我对调酒很感兴趣,虽然我知道餐厅里很多人想做前台,可我一点也不想。
直到散会我还没有回过神儿,贺尔叫我明天去领前台的制服,我才反应过来,冲过去对他说:“贺尔先生,我不想做前台,你可不可以让我做吧妹?”对于我的话他显然困惑至极,皱了一下眉头:“why?”“因为我喜欢调酒,而不喜欢前台的工作。”“no way 。”“why?”这回是我问为什么了。“你知道吗?做吧妹很辛苦,要去搬酒,箱子沉。前台有什麽不好?不要说了,我决定了。”显然他的汉语不够用了,就故作生气地扭头走了。直到后来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做前台,虽然我知道他做事的原则就是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决定很难改变。后来和他相处熟了,有一次问他原因,他还是那幅表情,一点也无所谓的样子:“我喜欢,我愿意。你管呢?”但从他的眼神里,我忽然想起我以前旅行社的经理,他总是带着我出去跑团,所以我既是导游又是他的秘书。
既然没的选择,就不如大方接受。教我的前台james 是一个像女孩一样的男孩。他不停地竖着兰花指指点这儿,比划那儿,操着那满口的无锡口音:“哎呀,你要看好我是怎样做事的,速度是关键。”俨然一副老江湖的样子。
我的工作就是站在餐厅门口的接待处帮客人刷卡,登记,安排座位号,接受预定,接电话。开餐前要在长长的餐台上放好每一道菜的餐牌,关餐后再收起来,并打印下一餐的餐牌。在每个月底还要打印下个月的菜单,然后在做成一张张的餐牌。平时客人少的时候还好,就怕周末客人多。我们的餐厅是全船最大,最受欢迎的餐厅。因为这里的菜品种全,又在船头风景好。所以经常门口排起长龙。全厅一共四百多张桌子,可同时容纳一千人就餐。尽管如此,餐桌还是常常不够用。客人多的时候,经理,领班,拿着对讲机满场走,不停的报收拾好的空台,我必须熟记每一张桌子的位置,听到一张就立刻在桌图上划下来。然后一边还要面带微笑,操着不灵光的粤语问客人:“请问您钟意坐宾斗(哪里),窗口位还是沙发位?”客人刚一说完,我就把卡刷完了,写好座位号给他,再问下一位客人。还好我在家时在酒店做过前台,手脚还算麻利。
其实除了忙,也有开心好笑的时候。上船来的客人,除了一部分人是来度假旅游的,大部分人是来赌场玩的。船上的赌场,有许多香港人,内地人,欧美人来玩。有赌牌九,赌大小,赌百家乐,老虎机。但是我们是不可以进入赌场的,船上规定很严,非赌场部门员工禁止入内。赌场里的员工工作要求也非常严格,无论何时都不准捡拾地下的东西,即使是自己的东西掉了,也要找来领班在其监督下拾取,捡起来后再对着监控器摊开双手展示一下。香港客人很热情,他们如果赢了钱,就会给小费。但赌场里是不可以收取小费的。我在前台,经常会有熟客人和我聊天,告诉我他们好开心赢了钱,有时也会向我抱怨今天又输了很多钱,我就劝他们:“没关系,下次一定赢翻来!”过年的时候,只要说一句:“恭喜发财,赢多地!(多赢钱)”,他们准会乐得咧着嘴笑,然后塞给你一个力士(红包)。有时也会给我们买巧克力,苞米花,或者送一个流行款的手链。
最好笑的是,一次有一个客人,我刷完卡,无意中给他了一张台号:126。他拿到后忽然大笑起来:“好啊,好啊!126,是9点大,我今晚赢定了!”他旁边的朋友也都恭喜他,好像他真的就赢了钱似的。我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笑,等他走后我给佳佳和菲菲说了,我们三个人笑做一团。后来他总是跑到前台来点啤酒,我又不好意思告诉他点酒给服务员说,不是在前台点,因为我知道他是想表示感谢。
如果说这算一点工作中欢乐的小插曲,那我所说的炼狱也随之而来了。上班累不怕,就怕晕船。七月到九月是香港的台风季节,刚好就让我赶上了。记得在家时看一部香港电视剧《大澳的天空》,有一集是演男主角要坐船从大澳回香港,刚好赶上台风,风雨交加,所有的船都停开了。我当时看时在想,这电视拍得真够夸张的,怎麽可能呢?直到我真正经历了台风,总算是相信了。别看台风的名字都起得挺好听,什么丽啊,娜啊,可脾气真是暴躁!
每到有台风的夜里,管理部就会发出通知,各个部门把贵重物品用绳子绑好,我们餐厅就把吧台里的酒全部收起来,封进箱子。我开始还觉得好笑,可当晚上船一开进公海,十一层的庞然大物就像一粒小小的黄豆颠簸在茫茫大海上,甲板上根本不允许站人,隔着双层玻璃还能听见“呜呜”的风声,一个个的浪头打在玻璃上,最大的浪竟打到了第九层。人走在走廊上,像喝醉了一般东倒西歪,有的年纪大的老人干脆就不敢走路了,坐在椅子上不动。餐厅里同事手上的托盘,刀叉在盘子里跳舞,剩下的那块牛排不停地做着180度的旋转。刚才吃的晕船药根本不起作用,卫生间门口排了四五个人等着吐。一晚上我已经吐了第七次了,前天吃的饭都吐完了。吐到最后没得吐了,我就吐黄绿色的液体,他们说那是胆汁。
晚上睡在床上,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地睡着了。半夜里忽然被一阵“噼哩啪啦”的声音吵醒,打开灯一看,原来桌子,柜子上的瓶瓶罐罐,所有东西掉了一地。我也不想去捡,反正放上去还是会掉下来。我的心“咚咚”地跳着,脑子里飞快地闪出海员培训时学的所有海上求生技能。我像过电影一样搜索救生衣存放的位置和安全通道的路线,还有信号弹,荧光粉,国际海上求生“help”姿势,万一落海了就收集雨水,抓鱼。鲨鱼最怕的颜色是桔红色,最敏感的颜色是黑白色,所以一会儿跳海的时候柜子里那件黑白相间的短袖无论如何不能穿……我就这样坎坷不安地度过了一夜,早上一睁开眼,天居然晴了,真让人不敢相信她昨晚是何等的暴躁不安……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在流逝,和贺尔也慢慢的熟了,才发现他在下班后竟然有着小孩子一样的性格。他是一个很爱玩,也很会玩,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经常会在下班后带着全餐厅的员工出去玩。他不但会讲普通话,更是讲的一口道地的粤语,所以他几乎把香港走遍了,问他什麽都知道。一次他带我们去浅水湾玩,真是兴奋极了。早就听说香港浅水湾有名,港督董建华就住在这里。来到浅水湾海滩,漫步在细软的沙滩上,清澈的海水拍打双腿,我们一群年轻人蹦着,跳着奔下海,还有几个不愿下海的,全被贺尔硬拉着扔进海里去了。有几个躺在那里日光浴的老外,拍着手对我们笑。岸两旁一栋栋的别墅矗立在郁郁葱葱的半山上,远处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着银子般的光,令人目眩。
贺尔是出了名的爱游泳。有一次头晚餐厅开宵夜,上到凌晨三点多才睡觉,第二天早上九点,宿舍电话铃声大作,我迷迷糊糊刚接了电话,话筒里贺尔就在兴奋地大叫:“linda, 你在干什麽呢?”“睡觉。”“什麽?睡觉?已经九点了,不要睡了,起来,一起去游泳!”天啊,我没有听错吧?我的睡意已经吓退了一半:“boss,are you crazy?才九点,去游什麽泳啊!”“你可真是懒,都九点了,不许睡了,半小时后在员工餐厅见,我还叫了anna 一起去。”说完电话就挂了。我还沉浸在一片睡意之中的时候,就被叫起来去游泳了。
不过他大多数时候是很帮我们的。过年的时候我要打印一大堆的新菜单,但是我的打字速度又很慢,每天急得我不停冒汗。下了班后,贺尔看见我还没走,就走过来看我在干什麽。他站在我背后忽然说:“哎呀,打的这麽慢,要打到明年去了!”我吓了一跳,转过来气呼呼地“啪”的一摔鼠标:“我的打字速度只能如此了,干嘛做这麽多菜单嘛!”他微微一笑:“多吗?很简单。”说完他一招手:“come on!”还没等我问明白,他已经拿着菜单下楼了。我赶紧追出去。原来他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噼哩啪啦”的自己在电脑上打起来。我看的眼睛都直了,一来惊讶他的打字速度之快,二来没想到他竟然能帮我打。我赶紧坐在旁边,也没闲着,他不会打汉字,我就念成拼音让他打。我还不忘记时不时的“恭维”他一下:“哇,boss,你的打字速度可真快啊!”我本来想说比我们家门口的打字复印部的小姑娘打得还快,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口说:“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只知道你的电脑水平很高,竟然不知道你凭拼音还能打汉字,别的外国人怎麽可能呢!”最后说到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的时候,他满脸带着得意的笑,递给我一份打好的全套菜单。我目送着他站起来,临走时还撩撩头发,摆了一个pose:“我是古天乐。”然后走了出去。
我时常说他是精力充沛,快乐的菲律宾人,一点也不假。还有一点忘了说,他很喜欢看漂亮的女孩。我想这不只是他的爱好,这是天下男人共同的爱好。晚餐的时候,客人快走完了。他忽然急匆匆地走过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linda,come here!”我以为出什麽事了,忙让别人替我站一会儿,跟着他七转八拐地走到78号台。他停在那里,小声对我说:“你看,79号台的那个女孩,头发长长的那个,很像我的初恋情人。”“哦,我晕!”原来他这麽神秘兮兮地把我叫过来,就是看他的“初恋情人”。我哭笑不得地说:“嗯,还可以。”
回来的时候,我提醒他:“你已经有太太了,不要再看别的女孩了。”他竟然板起脸认真地对我说:“难道你不知道假鲍鱼吗?我就是假鲍鱼,我很喜欢林带鱼,但是我也喜欢看其他的姐妹,我只是欣赏她们啊。”“嗯?”我瞪着眼睛不知道他的所云。他看见我那副表情,很失望地说:“哎,你还是中国人呢,连雪芹菜都不知道!”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啊!我笑得就差在地下打滚儿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傻笑什麽呢?神经!”
一天,佳佳红着眼睛冲我和菲菲一招手,下巴一扬:“go!”我俩就知道不好了,有情况。果然,我们三个爬上十一层船顶,迎着带咸味的海风,佳佳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俩问她怎么了,她眨巴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可怜地抽泣着:“今天又被管理部抓住了,说我没抹口红,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了,活受罪!”说完又看看我说:“还有你,把口红涂得那麽红,净气我!”这也难怪她生气,她从来都不喜欢抹口红,在这个时时刻刻都要求仪容仪表的船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抓了。而我又总是被管理部的人拉着站在一大堆人面前:“大家注意看一下,你们要把口红的颜色和嘴型画的和linda一样,才是标准的。”然后我就像一只猩猩似的被人看过来看过去。其实来了这麽久,我已经练就的在二十分钟之内,连盘头带化妆全部搞定。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要求。现在的我,离开了那条船,所从事的工作又要求每日素面朝天的穿无尘衣上班。每每想起那艘船,那时的生活,就像一管口红,已经被风吹干了润泽,但那鲜亮的颜色在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
菲菲操着上海味的普通话对佳佳说:“哭什么嘛,不要哭了,小事情嘛!来,我给你唱首我最拿手的歌。”说完,菲菲唱起了一首《龙卷风》:“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其实,像我这样的年龄,已经不会喜欢周杰伦的歌了。可是在一艘陌生冰冷的船上,吹着海风,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三个孤零零的女孩,听到这样一首歌,竟感动地流下眼泪。很多事情讲不出原因,因为你不在那样的环境中。就像每个人都向往蔚蓝色的大海的美,可没有航过海的人,谁又知道真正的大海上是没有什么风景看的,有的只是望不尽的海水和随时呼啸而来的风浪。也许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我们用优美的文字畅想生活,却也许在下一分钟里就迎来现实的问题和无奈的叹息。在我们如花灿烂的笑容里或者失之交臂的瞬息间,真实地生活着。
佳佳终究不喜欢在餐厅工作,一个月后申请调去了赌场,脱离了她厌恶的摆台,收盘子。菲菲永远是快乐的天使,她凭着上海人特有的精明与自信,后来在吧台做促销卖酒,成绩斐然。
还有我后来认识并成为好朋友的艾米利亚,说着一口苏州话:“我们苏州啊,不要太美呦!”让我在回忆里无数次温馨地想起。另有一个永远是一脸无辜的小男孩客可,发誓赚钱回家要娶比他大一岁,却深深相爱的女朋友……每一张生动的脸孔,都留在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里。
离开那艘船已近两年了,却时不时会在梦里看见它缓缓地航行在无垠的大海上。昨夜,它又驶向我的梦中,我分不清哪儿是天空,哪儿是海水。只有一艘洁白的船载着我和记忆中的朋友,划向天边。
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
-全文完-
▷ 进入炎炎汪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