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朋友,我其实是不晓得其意义何在,其内涵有几浅深。就连其概念也模糊不懂。我有一个缺点,就是只顾独自闷头想事,从不相信世人说的其实有道理的话。比如我根据他们的意思把朋友分成了大致以下四种:一、形影不离,生死与共。属于桃园结义型;二、酒肉相交,相互利用。属于狼狈为奸型;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谁有利于升迁之道,谁就是最佳朋友。此属于“智慧”交友型;四、异性之间无身体接触而心有灵犀,属于“红颜知己”型。
这四种类型也只不过是我闭着眼杜撰出来,没有实际调研,也没太多的经验。因为我一生朋友聊无数人,也早已云散如烟,不复相见。实为无稽之谈。
但最近与唐诗亲近得多了,才知道:朋友其实不必在一起,不必生死不弃,不必酒肉相加,不必花前月下。只要你对发他(她)的某一品格赏慕有加,并一生里为之赏慕,那么他(她)应当算作是你的朋友了。也许他(她)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谁。也许你们相距了几千年之久,可一旦认定了,他(她)再也甩不去你,甩不掉的。
比如张九龄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李白的“桃花潭”和“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和“绿蚁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风欲雪,能饮一杯无?”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孟浩然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韦应物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刘长卿“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杜甫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和“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些诗句里潺湲溢流出的友情,岂是我聚蚊附蛆、为鼠名蝇利而互讦之辈所媲?我无法对人世间的友情作一个合理的解释,索性把人世间一切有生的东西公平相待。不小心间交了个异类的朋友——一只八脚的蜘蛛。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三个异类伙伴,除了院子里时而狂吠时而酣眠的两只小狗,就是那只像乒乓球大小,每晚悬在屋内灯泡旁的蜘蛛了。
可是寒气愈来愈重的气候里,未等到降下白霜来,它便一声招呼不打地隐走了。倒让我每日里对着空网伫立许久,挂念起与我相伴了两个季节的朋友来。
它和我之间没有语言交流,但心有灵犀似的,它从不叨扰我,我也从不伤害它。它为我消灭飞蚊流蝇,我给它免费提供最舒适最安全的栖所。
记得它刚来时,在门口结了张很大的网,把我进出的空间都堵了,我生气地将网扯去。第二天它又毫不放弃地还在那里结成了网,但比上次的小了一些,只是我走过时,仍旧碍着我的头,又将下面的半张网给扯去。那朋友仍不死心,第三天还在原处结它的网,这一次的网再也挂触不了我的头,我也就无功夫再去跟一只畜生(暂把它当畜生好了,因为它权作是一只半家养的家蛛了)过不去。它为它的营计活碌,我为我的生活喘息。各不相侵。
一次正经过网下,且要昂首看它时,谁知一股黄绿色的粪便粘糊糊地落在我额头之上,气得我回身拿起菊脂杀虫剂就要喷射,不知哪来的同病相怜的感触让我又放过了它。是啊,我想起二十年前无意中触犯了的某些笑里藏刀,心如蛇蝎的“君子”来,我的那些无心的小错(至今也不知错在哪里)竟招致他们的绝灭之心而命悬一旦过。如果我现在把食指按下去,跟那些恶毒的“君子们”的行径有何不啻?那只丑陋得让人恶心却没一点恶意的蜘蛛不就是当年的我吗!
它生下来的时候就没得选择自己的出生和形体模样,也没得选择生存的环境,遇生得生,遇死得死。竞由不它丁点儿的意愿。对于人类毫无所求和侵扰,用毕生的时间为人类灭掉那些蟑害。只求人类别来伤害它是它最大的奢求。它虽然奇丑无比,但从不招摇显赫,从不滋事生端。只是躲在不妨碍人的一角,静静地参悟人类无法参透的梵空。
于是我又庆幸自己少杀一生,没有将人类最朴实的朋友捕杀。庆幸在这寂聊人寰的嚣尘一隅,终于还可以与它共处一室,互相欣赏、勉励。
友人来访,见之大惧。欲毁之,我忙说“万不可伤及无辜。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岂能只停留在口头上?它看起来外表凶恶,但它所做的都是在替我吃噬苍蝇蚊子。没有它,我整个晚上会睡不安稳的。它从未伤害我,我为啥要伤害它?”
朋友问我是不是f什么功练多了走火入魔,我笑而不答。跟外面的人比起来,我不就像在练f什么功吗?
老马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也是与畜生的区别之处和进步之处。然而进步的路途中难勉会生出枝丫来。畜生们悟起来虽慢,但尚且知道顺应天道而行,也晓得将天道里的规程运筹于行动之中,于是蜘蛛懂得了结网。不同于人类的关系网,它的排列和布置是那样的天成与美妙。那样地奥广而高深。与人类的关系网比起来,它的网倒更接近于女娲造人时的初衷。更接近于山川演化,、水云流势。不知那朋友是造物主青睐过了头特赐于它的,还是它的祖先在生衍绝域里练成神功纵驰于世。
由于我的住所是在野外,飞进室内的虫子很多,看着它美餍饱饫、端居网中,享用着侵犯我地盘的入侵略者,我常常惬意地立在网下,近在咫尺地观赏着蜘蛛咀嚼美食的憨态与闲适。真担心它吃得多了身侧的八条腿会经受不了又大又圆的胖体而掉在地上。担心是多余的!结的网也很结实。不像人类市场上的商品,用不了几天就出毛病。
一开始它见我无遮挡地瞅它,好象怕我把它的贮品抢走似的,总是远离我几步,背过身子去偷吃,后来习惯了,一边好奇的欣赏我,一边用腭片一样的嘴消磨着食品。
我一直相信它是只有灵性的蜘蛛,也相信它看穿了我是个真心喜欢它的人。很听话的从不在屋子里到处走动,更不会像别的幽虫那样不知规矩地蹿到我的床上,钻进我的被子里令我生厌。就连我今后不断地来来去去在它的下面时,再没有黄绿色的粪便落在我的身上。平时孤僻无诉处的我竟有时读一些诗文给它听,哼一、二首流行的歌曲让它高兴。也许它听到了,也许听不太懂,还是那么文雅地望着我。真不知它笑起来的样子是什么,是不是动物与人的又一区分就是表情不够人的丰美。
回想起酷暑的时候,整夜整夜地无法酣眠。原因是昆虫多,叮咬人的东西多,我又不想挂蚊帐,实在受不了了,就到别处躲几天去,可是一躲就是一两个月,原由是叮咬人的东西一直不避去。今年好了许多,我可以在床上睡着觉了。而且心情好得不得了。这大概就是多一个从没打搅过我休息且帮我消除睡障的异类朋友。
冬天快到了,你别担心我,倒是我担心起你这个生死无常、来去无痕迹的友人,如果老天成全,让我们明年再相见。
在这间风盈尘荡的屋子里,我会一直等你的到来。就像那张空空的蛛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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