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的故事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踏着春晖,山川田野间的油菜地,总是令我激动不已!那一片黄色令我沉醉……!
微风轻抚,一浪一浪金黄色的花语漫过心底,一阵一阵浓烈的花香沁入心脾,一片一片小小的花瓣染黄眼底。我的心便立刻插上翅膀,穿越时空的藩篱,飞回20年前我工作的地方,飞回令我难以忘怀的那个春天……
1982年,17岁的我刚从卫校毕业,就因不屈服于县城医院领导的威胁,被贬到了大凉山深处的彝族聚居区--美姑县拉马角公社医院当医生。这里很穷,很落后,连接外部的唯一通道是一条需要步行5小时才能够翻越羊肠山道。但这里却很美,淳朴热情的民风荡漾在神女峰每个角落。
记忆中,神女峰下的那个冬天好漫长,以至于在这个漫长而封闭的冬天里,我年轻的心也变得更加苍老。走出那条长长的冬的隧道,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油菜花才猛然令我想起春天已经来临。在悠长的山谷中,我感受着春的气息,真想大喊一声:冬天,你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我记得很清,那是一个薄雾迷茫的清晨,我仍旧穿着厚厚的棉衣,百无聊赖的斜在床头翻着那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小说。罗切斯特孤傲的神情、简爱略带忧郁但却不乏坚定的呐喊,在我的眼前晃动。他们将我带进了似真似幻的爱情遐想之中……
“嘟、嘟、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我的思绪,“何医生,快去我们村,有很多人病倒了,救救他们吧……”在乡民焦急的呼唤声中,我一个激灵闪身下床,打开门,跨上药箱,紧跟着那位乡民,朝着他们的村跑去。
这是一个极度贫穷的彝族小山村,全村有二十几户人家,一幢幢茅屋草舍在初春的寒气中打着哆嗦。我很紧张,几十里的崎岖山路几乎累跨了我,来不及梳理的长发凌乱的贴在满是汗水脸颊上。伴随着一阵阵忙乱的脚步,我开始挨家挨户的巡查,初诊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一种可怕的温疟--乙脑,正在这里蔓延,全村有已20多人染病!按照当时的医疗水平,这种病的死亡率是95%,情况紧急!同时,按照规定,发现这类疫情三例以上者,必须24小时内上报国家卫生部。眼前这种温疟正在这缺医少药的小山村有大面积蔓延趋势。刻不容缓!我即刻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掏出手绢擦了擦汗,心里暗自告诫自己:“别慌,按照疫情隔离程序,认真操作,你会成功的。”我打开药箱,对所有患者进行了简单的防治隔离工作,便匆匆踏上归途,及时向上级报告了这次重大疫情。
我的报告惊动了上级,当天下午州防疫站就派来了由站长亲自带队的医疗队,带着药物风尘仆仆的赶来了,患病的众乡亲得到了及时救治,很快就脱离了危险。我的行动果断创造了奇迹:在这次疫情中全村没有死亡一人!满脸长着毛胡子的站长和全体医疗队员,对我树起了大拇指:“你这个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就能这么准确地诊断出流行乙脑,可真不简单呀!”
站在站长身后的公社书记--一个在陌生人面前有点拘谨的干瘦老头很自豪的看着我嘿嘿笑个不停。一时间我成了当地乡民眼里的英雄,这怎么能不使我神采飞扬,激动不已呢?上级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表扬与鼓励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自尊。
一个星期后,疫情得到了基本控制,医疗小组撤回了,这里只留下了我一人,负责每天早、晚为患者发药、打针。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我所在的公社医院距那个小山村有一段好长的山路要走,期间要翻过神女峰,每趟须步行一个半小时,这样两个来回大概需要6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惊叹不已,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这次骄人的战绩使我感到很充实,亢奋的自豪感掩盖了身躯的疲惫不堪。公社书记--那位和蔼可亲的彝族老人担心我年龄小、又是一个女孩子而出危险,每次都安排专人陪我出诊,这令我真正感受到彝家的淳朴。
出诊时的山路虽然崎岖难行,但沿途的风光分外美丽。险峻挺拔的神女峰两面山坡上,五彩缤纷,各种颜色的野花神采奕奕的绽放于残冬过后的枯枝败草间,随处可见的小树丛,正在发出生命的绿芽。尤其令我流连往返的,是那一望无际金黄色的油菜花,从小山村一直扩展到神女峰下。每次从花丛间穿过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伸开双臂,扭动着腰姿,欢蹦乱跳,尽情的呼吸群花的芬芳,常常惹的陪行人员哈哈大笑。有时,我还会深情唱上几句彝族歌谣,任自己的思绪在蓝天白云间尽情驰骋……
那一天,是我生命里一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下午天气格外好,天高云淡,暖意融融,我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踏上了出诊之路。等发完药、打完针,已是晚霞满天了。夕阳的余辉染红了眼前的一切,山风呼呼的叫着,在神女峰脚下,还没有转青的枯草以及草丛中五彩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个不停,眼前的这片油菜花地里花浪翻滚,金黄的油菜花在霞光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灿烂,走在花丛中,远望俊秀的神女峰,我的心中荡起了一曲色彩绚丽的动人乐章……
在瞬间的陶醉中,我并不知道,连日来的劳累所形成的强烈疲劳感已经开始向我逼来,我身不由己的坐在了神女峰脚的山凹里,望着脚下一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花丛。“好美啊”我由衷的赞叹道。天空中的橘红色的云彩一片一片从眼前飞过,浓烈的花香夹杂着初春夕阳的暖意,一阵一阵飘来。我的眼皮好沉,我好困,“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这句不知是谁从那里传来的话,是那样甜蜜、那样温柔,那样令人沉醉。不知不觉间,我躺倒在地。顿时我感觉我也和云一起飘。一浪高过一浪的花潮弄晕我的头脑,映入眼帘的神女峰也在不停地向后倒去,并在一瞬间由青色变为金黄。刚才还是火红火红的天变成了耀眼的白色,金黄而清晰的油菜花开始模糊成一片浓得划不开的黄色。突然,我看见了有一朵淡紫色的花向我招手,我伸手去摘,无奈太疲劳了,我只是抬抬手,便盯着那朵美丽的小花,甜甜地睡着了……
这是我睡得最甜的一次。睡梦中,我又回到了爸妈身边,有好多亲朋好友的笑声荡漾在我的周围。亲人们对我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情令我很兴奋,我和我的好友们手拉着手跳起了欢乐的舞蹈……咚!咚!咚!……谁在敲门?猛然间,我睁开了双眼,一抹晨光撒在窗上,“我在哪里?昨天我在神女峰呀?刚才我怎么在家呢?”,等我回过神来,敲门声更紧了。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拖着酸困的身子打开了门
我的门前站满了人!他们都是我所熟悉的彝族乡亲,其中绝大部分是那个小山村的。他们有老有小,全都身着彝族冬装,伫立在不乏寒意的晨风中静静的望着我,他们没有一句言语,眼神中却充满了怜爱、关切、询问之情。突然,一个小女孩,从无声的人群中走出,小心地从“查尔瓦”(彝族披衣)里拿出十几个鸡蛋放在我面前。一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魔术师,变戏法般拿出各自准备的好东西放在了我门前,又不约而同的朝我笑笑,转身走了。不一会工夫,我的门前已经有一大堆东西,那里面除了有鸡蛋、鸭蛋,还有土豆、黄豆以及少许的豌豆。最后走来的是一位彝族老妈妈。她的怀里抱着一只鸡,颤巍巍的走到我身边。老人家放下鸡,拉着我的手,用生硬的汉语说:“小姑娘,请你收下,补补身子。是你救了我们的命,救了我们村子,还为我们累跨了身子。”
望着老妈妈逐渐远去的背影,我这个自认为非常坚强的人,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眼泪向断线的珠子,哗哗哗流个不停。我知道,眼前的这些东西,在富足的山外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里却弥足珍贵,那就是他们物质生活的全部内容啊。那些普普通通的东西,不就是他们一颗颗滚烫的、淳朴善良的心啊!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当晚被前来救我的彝族乡亲用担架抬回宿舍的。那天傍晚,我的沉睡其实是因花粉过敏而出现的浅昏迷状态。要不是抢救及时,我可能早就长眠那里与青山为伴了。多亏了公社书记,细心的老人晚饭时发现我不在,便焦急地组织人沿路寻我。小山村的众乡亲听说这件事,也自发的加入了营救队伍。他们举着火把,紧跟在书记身后,在夜色里,在漫山遍野中,迎着呼啸的山风,呼唤着我的名字,脚步匆匆地寻找我身影。
可在当时,我却正躺在那片油菜花旁在神女峰的山脚下侧着身子、头枕着右臂沉睡。我的左手斜搭在对面的药箱上,长长的秀发凌乱地洒落在脸上。厚厚的棉衣外的白大褂上粘满了黄色的花粉,显得脏乎乎的,但是样子很妩媚,也很动人,象一个沉睡百年的公主……
乡亲们的深深情谊抚平了我久积心头的忧愁,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善良淳朴的真正内涵。我看到了我的价值,不再沉湎于孤芳自赏的封闭中,我开始理解了简爱,理解了她的悲剧与局限。我是幸福的,因为有那么多的乡亲向深爱自己的亲人一样爱着我。我仿佛在那年春天长大了,成熟了。我看到了我生命的勃勃生机,我汲取到了乡民们淳朴善良、仁爱的力量。面对大山,面对明天的一切磨难,我无比自信的大声应战:“我——不——怕——”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20年,但对我而言,却是那样刻骨铭心。站在20年后的今天,已经历经磨难却依旧坚强和自信的我,仍然在心中默默呼唤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彝族同胞:我想念你们,永远祝福你们,你们是我取之不尽的生命源泉,是我最亲爱的兄弟姐妹和我最慈祥的父老乡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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