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开镰割麦之前,章丘老城的“风火会”便组织一次盛大的“祭炉”活动。风火会是号称铁城的章丘城的民间组织,是不可小觑的民众势力,参与的人大都是当地富户,铁场掌门,乡镇豪绅以及各村各庄的“首炉”。啥叫首炉?就是在众多的打铁匠人中被乡人推选出来的技术最精,营生最佳,声誉最好的铁匠,家境自然也都是不错的。风火会如有什么重大的活动,就有首炉来组织和指派本村本庄的铁匠们参加。
祭炉架子早就搭起来了,迎着傍晌的阳光,架子顶端的围栏四周插挂的“风火会”旗幡在初夏的风中猎猎飞扬,展动出一片啪啪的声响。
几十家的铁炉都围靠在“祭台”周边,已经点燃了炉火,靠近祭台的东边是“杀猪篷,”西边是“宰羊帐,”中间是“灼牛架”。几十个光头敞怀的壮汉手持大锤站立在炉旁。炉子的一侧是用桐油涂抹的油光瓦亮的风箱,也是有小伙计们把持,伙计们时时的拉动着风箱试看炉火的强弱。
祭炉少不了三畜六品,哪三牲?盖猪羊牛也。那六品?油煎烹炸蒸汆之物也!
先是刘希盛杀猪宰羊,而后是“托牛。”
屠夫李希盛的活路是出了名的,别的屠夫大都带有凶相,而且膘肥体壮的,但刘希盛不,他天生就长了一副笑面虎的摸样,见人三分笑,见了猪都笑。但猪羊们都怕他,平时他总敞着怀,腰间扎着用软布条子搓成的腰带,后腰常常的挂着装盛宰猪杀羊的刀锥家伙,可能是他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在集市上一走,那些猪羊就会自动的让开一条路,吓的直往路边躲。
刘希盛杀猪是一道风景,一般的猪在他的手底下喊不了几嗓子就被取了性命,但也有时间长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上庙赶集,堂会戏班演出等,他就故意留些时间给猪们嘶喊,而且声音还要叫它喊的够大够响亮,方法很简单,就是他临时躲在一边不出场,猪们好像很有灵性,趁着还没丢了性命的空档,用尽平生气力拼命的挣扎嘶喊,招惹的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聚集上来,等人群差不多够了数量,刘希盛才轻轻地磕打磕打烟袋,往腰上一别,凭空里腰带上就多了一件闪着光亮的家伙,和长短不一的尖刀利刃搀和在一起,倒是多了一层分量,减少了一点凶相,毕竟这烟袋是个逍遥物件,烟袋锅也属金,与火更有关联,和这祭炉需用的金火还正好相符。
等他站起身来往捆绑猪羊的空场走的时候,正在喊叫的肥猪突然就噤了声响,只留下一股子气喘,余下的气流在嗓子眼里发出了闷声闷气的哼唧,有人说刘希盛如从街上走,圈里的猪听到脚步声都吓的不出声,似乎猪们在平日里也相互传递着信息,都知道这刘希盛是个专门对付它们的家伙。
但是不让猪叫还不行,刘希盛不止一次的和主家说过,杀猪最要紧的就是趁着它喊叫递刀子,因为猪一喊血就往头上涌,当刀子捅进去的时候,血会急剧的汇集到刀口处,这样杀出来的猪通体雪白,肉也显得红白分明,格外受看。那些有时候挑着红白不分,连红带紫的卖肉摊子,一看就是根本不会杀猪的二半吊子干的,买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光看肉的颜色就不被人喜欢。
刘希盛走到猪的跟前,静静地看着猪在哼哼唧唧地晃动着肥胖的身躯,他轻轻地从腰里解下专门栓绑猪腿的绳索,朝着猪的嘴边猛力一甩,猪被眼前的绳索一惊,挣扎了几下就又开始了悲壮凄惨的喊叫,刘希盛并不怠慢,左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把一尺二分的尖刀,在猪眼前那么一晃,猪就被吓得哆嗦起来,却并没停止濒亡前的呼喊,大家都看到了这把发着寒光的尖刀,很多人也都眼熟,因为刘希盛用它不知要了多少猪羊的性命,曾有人作诗称赞他这把刀:
尖尖利刃尺二长,
迎风一晃闪寒光。
上山可抵虎与豹,
进谷能驱豺和狼。
入林惊飞鸦鸟散,
出村吓跑鸡鹅忙。
而今不管散闲事,
威镇八面宰猪羊!
被宰的是从千百头猪里边精心挑选出来的,自然个大体肥,嗓门也大,喊叫起来能冲云破雾的直上九天,按照人们的说法这个动静是传递给天上的神灵听的,让神仙老儿们得知这边要杀猪宰羊的敬供了。一般人家的猪羊圈里养着的可比不得这将要赶赴供桌的肥猪肥羊,上供的猪羊不光要肥头大耳,嘶喊的声音也要与众不同,而且还不能一个劲儿的喊叫,得在必要的时候也就是挨刀的时候才开始喊叫,这就 得看刘希盛的本事了。
刘希盛靠近猪身,趁着猪在调集嗓眼的气流准备大声嘶喊的当口,他却调转了脸和目光,肥猪见状临时的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刘希盛猛然的一转身,扬起手中的绳索又一次朝着猪头抽打过去,肥猪被眼前的景象一吓,将在喉咙中的气流毫不保留的奔放出来,果然是震耳欲聋,石破惊天的动静,刘希盛并不怠慢,左手拔出腰间的钢锥横着往猪嘴里一蹭,肥猪见状顺势就想咬住,没想到刘希盛还没等它合拢嘴巴,右手的快刀就闪电似的捅进了猪的咽喉。肥猪似乎还没意识到已经有利刃进入了要害部位,兀自摇头晃脑的叼咬钢锥,却没想到刘希盛一摆头,旁边的小伙子就端递上来一只铜盆,肥猪一看就急了眼,因为这个阵势它懂,同伴们的厄运就是在端上铜盆的这一刻命丧九泉的,当它刚要松开咬拽钢锥的牙齿再次张嘴喊叫的时候,却没喊出声来,顿感喉咙空洞的直透凉气;刘希盛旋转手腕,随即一提尖刀,殷红的鲜血就喷涌而出,迎着傍晌的阳光,散发出了一股令人炫目迷离的红色水流,倾泻到了大铜盆中。
这一刻,大肥猪才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呼喊了,还没摆好扬起头颅的英武姿态,刘希盛早已倒转刀口,沿着它的脖颈轻轻地划了一个圆圈,斗大的猪头已经提在了手中。傍边的小伙子忙又把一块烧热的铁板置于石桌上,刘希盛将猪头的脖颈处往上一墩,铁板带着声响和血腥气直冲云空,给神祗报信去了。
待铁板一凉,小伙子们就把猪头放到大铁盘上端到桌上。为什么要用热铁板呢?除了用升腾的血气告之神灵外,再就是用灼热来黏合猪头脖颈的刀口不至于血水流滴的到处都是。
据有年纪的人说,猪头和猪身刮剃干净后上供,那是外行,人家有讲究;诸神控管世间,无需以人为范,全因诸神尚在原始,仍茹毛饮血也!
二
这“托牛”又是一个讲究;本来这牛属于三牲之一,但因其性情温和,任劳任怨一生,无论是主人还是乡人,都决计不取其身首,再者牛血不邪不污的难以供神敬仙,所以就以其身骨做范样,用铁月牙形灼热铁器烙其前额,呈镰刀迹痕,以示告之神灵要开镰收割,披五彩绸缎,着黑白布衣,以表明无论贫富贵贱,都托这老实忠厚的牲畜祭拜诸神众仙。
这道工序叫做“灼额!”
“灼额”与“点珠”不同。点珠是用毛笔在祭牲的额头点上朱砂红,而灼额是用烧红的铁器在祭牲的额头烙上印记。以免被神灵错认,误将自己的奉供当成了别人的祭品。被灼烧过额头的牛身价格外高贵,主家往坡里一放,鲜草嫩草的先由着它去吃,别的小放牛也自然的把牛轰赶到一旁,让这曾上天庭报过信的“托牛”先尝鲜,因为大老远的一看到它额头上闪着光亮的月牙形的镰刀灼痕,就足能显出它的威严。
托牛就像选秀和议员,每年才大选一次,是从四乡八村一十六庄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牛,煽牛不行,煽牛无底气,也不算是正常牛,且对谁都温情脉脉,难以辨明是非曲直;母牛不行,母牛拖家带口,心事重重,而且看似温顺,实则心怀怨愤,难以托其重任;未成年牛不行,未成年牛涉世不深,难辨凶险善恶;老牛不行,老牛年事已高,且看透世事,劳累一生,未免怀有积怨,若托其为信使,恐难以驾驭其言行举止,也怕众神怒其迟钝,缺少精神。剩下的就只有青壮年之牛可供选派,因此,这就由村荐乡选的把众人都认为能撑得起门面的精壮公牛推送到祭炉大会上。
据说城外有一个庄的小放牛为了显示自己放的牛好,曾把糊窗户纸的浆糊抹到了牛的前额,而且还把牛前额处的毛用手按捏成月牙形状,赶着牛就上了坡,老远就看到牛头上的疤痕在太阳底下泛着光亮,于是大家都各自把牛赶到一边,让开了草地。没想到这赖牛没经过世面,见到嫩草就乱了方寸,低头就乱啃一气,全然不像平时见到的托牛,人家哪当过托牛的都很贵气,走路都不同凡响,总是挺首阔步,傲视牛群,放牛的都不用管,任它恣意所为。这头牛倒好,屈生生的不说,还斜着眼看四周的同类,也太不傲气了,人家哪真正的托牛浑身的劲道,是与生俱来的,过惯了与众不同的生活,享受着与众不同的待遇,哪像这头牛那么小家子气?大伙正在捉摸着,一阵骤雨来袭,慌乱中都赶着牛往树林里跑,雨水把“托牛”前额的浆糊冲刷的倒也干净,还没停住雨,就被人发现这托牛是冒牌货,于是把小放牛暴打一顿。
可见这托牛在人们的眼中和在牛们的眼中不是一般的牛所比的。
猪头刚上供台,有人就牵着“托牛”上来了。这头托牛高大健壮,毛色都透着光亮,两只眼睛迥然有神,丝毫不见恐惧之状,因为它见到过那些当过托牛的同伴耀武扬威的样子,也知道人们是拿着它当做活着的祭品糊弄神仙老儿们的,于是更为抖擞了精神,连四个蹄子都迈动的轻快有力。
小伙子们拿着准备好了的彩带绸衣给牛披挂完毕,将托牛赶进了“灼牛架”。
当悬挂在祭炉架上的“锄”、“镢”、“镰”在阳光下重叠垂直的正午时分,刘希盛已经又结果了一只羊的性命,从“宰羊帐”里倒提着羊头出来放到了铁托盘上。刘希盛说,宰羊不比杀猪,猪叫起来悲壮苍凉,而羊临死前的叫声凄惨悲切,叫人听起来不舒服,于是他提着刀进去未等羊看清他的面孔,就丢了性命,带着长角的脑袋就到了刘希盛的手中。
三牲备齐,六品罗列停当,差一刻到正午。
司仪高喊:“鸣三金——”
这个时候,三个年轻汉子高举着铁锤砸响了悬挂在架子上“锄、镰,镢”三样农家铁器,随即,齐力高喊:“请二爷——”
随着一声响亮的咳嗽,风火会会长二牛爷手端着十八斤重的大铁壶,迈着平稳的脚步出现在供桌前。
“呈读祭文——”司仪继续喊道。
曾外祖宣读起草拟就的祭文,文曰:
“现今本县民众生计殷实,城池若磐,外无蛮夷相侵,内无匪盗相扰,历年风调雨顺,囤足仓满,应民心所愿,祈诸神于天地,告众灵于冥冥,望各方神祗护佑县境诸户铁工农人,尽享太平,今献三牲六品之味,聊表民意寸心,唯牯牛系农家之耕作重需,恐诸神仙尊怪责不惜其厚忠,故借其实诚托告神灵,以彰民心所向,倘观前额有镰灼疤痕之精健牯牛,乃吾等民众之托牛也——”
可见这托牛是一头精壮公牛,而且也言明了为什么和怎样给牛灼额。
祭文还言表了老城的建埠年月,四关四隅的成因,城里城外的民风等一干言辞。
祭文念罢,司仪高声喊道;“点珠”“灼额”——
供台上有摆好的“铁笔”和“镰形熨铁。”
伙计们抬上猪羊之首。
二牛爷并没把铁壶放下,而是左手托着铁壶,右手提起案台上的铁笔,这杆铁笔已有若干年,平日里都放置在风火会的会址祠堂,并且被专人擦抹的笔杆黝黑铮亮,笔长一尺九寸二分,重2斤,全县也就只有二牛爷能拿得起,放得下。
有人端上“朱砂碗”。
二牛爷蘸满鲜红的朱砂泥给刘希盛宰割下来的猪头和羊头点上“眉心痣”。
随后,有人把“托牛架”推到供台前。
掌管“中炉”的铁匠师傅郑重的从供台上取下“镰形灼额熨铁”,将熨铁头放入已经燃起的火炉,“中炉”是当日参加祭炉大会中最大的炉,位于排开的所有炉位的中间,因而也是最为重要的“首炉”。
当镰形熨铁烧红之后,中炉的铁匠将其交予二牛爷,二牛爷单臂接过熨铁,在托牛的前额用力按压过去——托牛被灼热刺激的挣扎晃动着身躯,趁着牛额头上还冒着烟雾,二牛爷又将熨铁往朱砂碗里一蘸,滋滋地带着声响冒着热气的熨铁又一次按压到牛头上,两个灼痕重叠在了一起,骤然间托牛径自安静下来,似乎不再疼痛,但四蹄却打着哆嗦。二牛爷放下熨铁,顺手从朱砂碗里捏起一撮砂泥,朝着托牛的灼痕飞弹过去,红色的朱砂泥丸粘嵌在了牛的灼额上,在阳光下闪着红光,使托牛平添了几分精神。
托牛更加忘却疼痛,显的雄赳赳起来。
请会长宣炉!
二牛爷平端着大铁壶,沿着木梯稳稳地登上了插有风火会主旗的高台架。左手托壶,右手松开拴着会旗的绳索,把风火会的会旗拉升到旗杆的顶端。
三
二牛爷主持“祭炉”大会已经多年,每次都搞的颇具声势,是全县民间活动中最有影响力的活动。
当三牲六品之物摆上供台之后,二牛爷会像今天一样在敲响的“三金”声中,威严的端着铁壶站在台前亮相,宣读完祭文之后登上高架。
升完会旗后,二牛爷就会大喊一声:“点炮送供——”
在场的所有人齐声高喊:“送供喽——”。喊声震天,此起彼伏,气冲牛斗。
二牛爷一举手中的大铁壶,司仪见状大喊:开炉啦——
顿时,几十家铁炉的火势就被拉风箱的小伙子们煽动的越发高旺,每支炉的师父手举尺二铁锤,往铁毡上一敲,随手从火炉中取出不同的物件,无非是镰刀,锄头镢头镐头扒犁头等农用器具,都是城内外的住户农家佃户送来修整的家什。
烧的通红的器具被师父置于铁毡,站在炉边的近百号剃着光头的汉子,纷纷脱光了上身,裸露出健壮的双臂和胸肌,发一声喊,汉子们又纷纷解下用布条做的裤腰带,挂在脖颈上,然后捏住宽松的裤腰往前一拽,展开了半截裤腰,几十个光头汉子不约而同的低首扫看了一眼裤裆,随后一起腾跳,落地跺脚,口中喊了一声“嗨”!百十双踢死牛的千层底布鞋在力量的撞击下,激扬起了一片腾升的尘土,犹如战场上的硝烟。围观大人孩子妇女老人被这雄壮的景象激动的眼泪直涌。
这个讲究叫“亮阳”。也就是显示强壮和意图让繁衍子孙的家伙吸收阳气积蓄力量。
汉子们从脖子上取下腰带重又系在腰上,然后飞快的挽一个活结,猛力的一吸气,口中发出一声“啊-嗨!”又一跺脚,又一阵飞扬的尘土,随后,汉子们往手里吹一口气,双手握起来立在地上的十八磅大锤。
掌炉师傅手中的小锤一敲铁器,汉子们同时也举起大锤,朝着小锤的敲击之处奋力砸去,顿时,场上的铁器碰撞之声骤然而起,伴随着汉子们口中“嘿嗨,嘿嗨”的呼喝,铁锤击打的声响,宛如一场盛大的交响曲乐,令人振奋,令人激昂!
曾外祖当年在战乱中收藏了一部《铁杂金鉴》,金鉴上有云;“冶铁较炼铁有别,铸铁与打铁有异,尤以锤击杂器为精,杂者,系大小铁器耳,谓之多也,非喻其俗。精深细腻者诸如刀枪剑戟,箭镞利刃,神佛诸相;粗者如锨叉铡镰,锄镢耙犁,所冶炼铸造之本意,是打其成型而执其用,倘观赏之物则属另类,后文亦有详解。打铁之精要,盖以工匠之心境所在;郁闷寡欢,成型之物粗钝不华,愉悦情舒,所造之物明快雍贵,故掌锤工匠尤为首当——”
场地上的铁匠们就是如此,果真如“金鉴”上所说;小锤轻敲为信,大锤落毡力雄,小锤敲击之处一声是为重磅,落锤须力足,轻叩则劲足而不力长,两声落锤厚而不重,锤把不可全握,只锤头顿落可也,小锤叩边系翻转,大锤轻落而力薄。
整个场地喊声起伏,锤击声与呼喝声连成了片。
按说这个时候就要燃放鞭炮礼炮通知上苍了,可章丘城有的是枪炮,无需那些俗不可耐的红纸裹就的鞭炮,摆放在祭台四周的几十杆子章丘造火铳火炮,身上都扎裹着红色的彩绸,枪炮身闪着亮光,在太阳的衬映下显得肃穆庄严,却又不失欢乐气氛。
与此同时,二牛爷会用下颚一点围靠在四周掌管火铳火炮的人员,随即,枪炮声轰鸣而起,一条条火舌从长短不一,粗细别样的枪筒炮筒中喷涌往空中——
这次和往年一样,一阵铁器碰撞敲击之声刚落,二牛爷就要示意放枪鸣炮。低头却看见司仪正和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说话,二牛爷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似乎怕误了时辰,耽搁了供给诸神的晌饭。这时,司仪叫人递上来一张纸片,二牛爷看完扬手就扔向空中,纸片飘飘晃晃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坠入高架下,有人捡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麻三拜场祭炉”。众人一下子就乱开了;“是土匪三麻子!”
四
这个时候,从县城南门方向飞奔过来几匹快马,眨眼就风驰电闪般到了祭炉会场,一个彪形汉子围着架子兜马转了一圈,然后朝架子顶端仰头喊道;“是二爷吗?我家麻掌柜有话要跟会长说。”
话音刚落,一个骑着枣红马的汉子从马群里拽缰步出,在马上朝站在架子上的二牛爷一抱拳:“敢问会长可耽搁片刻?兄弟有话要讲。”
二牛爷站在架子上俯首看了一眼下边,举起手中的铁壶说;“耽搁?耽搁了我这祭炉上供的时间,谁能担当此责?”稍顿又说:“想来这济南府和本县的各路英雄,这么多年还没有一家前来搅场的——”一脸的怒气和不屑。
“请二爷见谅,我等并非故意前来找茬,我是想请会长安排人手给我打造一批老套筒,趁着各庄各村的首炉们都在场,你老也好分派活路,我等也好得知个准信!”麻三说。
二牛爷刚要说话,却见麻三一歪头,示意手下的人抬上来一个木箱,打开一亮:满满地一箱银元。
首炉们和外观的众人都面面相觑,司仪怕二牛爷位尊,但已当众表态,就赶紧言道:“敢问麻掌柜要这么多火铳作啥?”
麻三说;“不瞒各位,我是用一批老套筒章丘造,换洋人的快抢。”说完拍了拍别插在腰间的双镜面驳壳枪。
二牛爷站在架台上哈哈大笑;“我这章丘造天下人皆知,你那个破玩意儿咋能和我这一枪打一片的老套筒相比啊”。
“我这是和你做买卖,不是比家伙的孬好!”麻三说。
“买卖也要看和谁做,我可不愿意用我风火会的印记换那些洋人的东西。”
二牛爷是指的以风火会名义制造的枪身上都铸有风火会的记号,无论是外地人还是当地人,都知道这就是章丘造的正宗牌号。
“我换了快抢也是为保咱这一方平安啊。”
“我这里本来就很平安,倒是我怕从此以后就不平安了!”
“洋人只是用咱章丘的套筒去当艺术品,孬好咱这也是名震四方的家伙,洋人们吃过它的亏,所以很稀罕。”麻三解释道。
其实麻三说的还真是实情,当年义和团红灯照抗击洋鬼子的时候就用了不少“章丘造”的猎枪,这种猎枪别看普通,但精打细造的枪可真就是艺术品;枪身刻有花纹,枪管上都带着细描的龙凤线条,且花样繁多,扳机和压火底窝都是特别精到的工序,枪管内壁滑腻,韧性十足,射程也远,绝不是市面上和民间所见的那些粗俗猎枪所能比的。
“我‘章丘造’并非用于战事,若非有外夷相扰,我倒希望打造的全都是艺术品,而不只是射杀动物和人的家什。”二牛爷说。
“章丘造再好,也抵不过洋人的连发快抢啊。”麻三回头对随从们说:“让二爷他们看看咱这些真家伙!”
麻三的随从们一撩敞着怀的衣襟,露出了斜别在腰上的短枪;都是清一色的德造驳壳枪!
二牛爷见状,歪头扫了一眼摆放在四周的火铳火炮;“我这些家伙也不是光好看的艺术品,更不是只等着叫别人欺负而不出声的玩意儿——”
那些掌管枪炮的精明汉子一听二爷的话,飞快的就把枪口对准了麻三的随从们。
麻三并不慌张,看了看这些枪炮说,可惜呀,家伙都不错,可也要分场合,冲着敌阵可以发威,现在就难以发挥,比如,这些家伙一旦开火,势必伤及四周的百姓,二爷也断然不会这么做。
麻三是暗指这些枪炮一旦开火,射出的散弹并不是一个点或目标,而是呈扇形散开,在这种场合使用显然不妥,一旦双方交恶,势必误伤聚集在四周的百姓。
场内一阵肃静。
哈哈哈,二牛爷仰天大笑,然后对麻三说;你也不数数你的子弹多还是我的人多。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麻三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倒提在手仰头对二牛爷说;这样吧二爷,等散了会,我就要这些摆放着的家伙就行了,还请二爷三思。
未等二牛爷说话,麻三又说;章丘造固然名声在外,但有利也有弊,比方说它近距离杀伤力大,但稍远一点就美中不足,譬如说我要打细小的目标,用老套筒就很难完成,可我现在手里的家伙就行。
麻三说完举起手中的快抢朝着风火会的旗杆瞄了瞄,然后一掉枪口冲着栓旗的绳索就是一枪,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枪响,因为这个时候都停止了敲击铁器的动作,显得场子很是肃静。但是枪声响过以后却没见风火会的旗子飘然落下。
大部分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麻三举枪冲着旗杆上的绳子就是一枪,于此同时,二牛爷托起手中的茶壶往旗子的下端一挺,“铛”的一声响亮,二牛爷手中的茶壶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子弹!
二牛爷稳稳的站在架子上,缓缓地收回了托着的铁壶。然后,冲着下面的土匪一倾斜壶身,一股水流从壶嘴飞泻而下,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尘土,随即就出现一滩水洼。
有人呼喝道;了不起呀二爷!十八斤的铁壶还盛着水呢——神力呀。
“不是水,是酒!二牛爷一天要喝这么一铁壶。”人们闻着酒香味说。
土匪们面面相觑,麻三说;二爷果然名不虚传,英武神勇!
麻三冲随从们说;把大洋留下,既然拿来了,二爷也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咱啊!
然后一歪头;走!
场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时辰刚好正午。
司仪高喊:祭炉!
二牛爷一举手中的茶壶——
场地上随即就响起了一片打铁的声响。
这次祭炉用的火铳和炮铳终究没有用上,这是二牛爷担心在炮铳里的火药用完后来不及上底火,有些不识抬举的土匪乘机来搅了场子。
后来的 “祭炉”,二牛爷分派了两拨枪炮人手,成内外两围,一围在架子上专事典礼鸣放,外围持枪护场,且有游走的风火会成员担任流哨。
然而,多年的祭炉大会却再也没有人前来*扰过。
直到现在,当人们说起这次祭炉大会没鸣枪放炮的事来,都怀有不尽的唏嘘。
后来麻三又到了章丘城数次,不过,并没带大洋,而是以被八路军收编的区小队队长的身份来风火会商量怎么对付东洋鬼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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