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梁子上人最主要的生活来源是稻谷,因此犁田就成为梁子上人必须的劳动。当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金黄的油菜花招来嗡嗡的蜜蜂,土里的玉米抽出两三片新芽的时候,犁田就开始了。 擦净锈迹斑斑的犁铧,牵出多久不曾劳动的耕牛,取一根坚韧的小竹棍,背着薅锄钉耙,就出发了。
冬闲的农田一般都撒满了绿肥,绿茵茵的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儿。儿时的我,总喜欢放逐着那一朵一朵的小花,彷如放逐一个个幼小的梦,任它们在泥水中逐渐被泥水淹没,最后被犁铧消失。
犁田是一件单调而又辛苦的劳动,赤脚踩着凉丝丝的湿地,双手紧紧地拽着犁铧,习惯性地用舌头抵着牙齿发出“戚戚”声,跟着老牛,一个印痕覆盖着一个印痕,一个姿势重复着一个姿势,没有尽头,只有回头。
待双手可以勉力提起犁铧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我犁田了。父亲说,梁子上的田不堵水。犁田时需在田坎边缘多犁十来遍,犁铧口要放平放稳,待泥融成泥浆,脚蹬田底感觉都光滑时,才可以收起犁铧,然后等泥浆稍微沉淀,就需做田坎,不然是办不了庄稼的。
说起犁田的要素,父亲如同作会议报告,声音悠远而漫长,给人一种暗暗的不安,彷如一种不能接受的命运安排悄然来临,让人沉重、无助而绝望,却又必须执行。所以那些日子,我就朝着父亲指着的日子,闻着窒息的泥土气息,跟着瘦小的黄牛,扶着犁铧,一个印痕覆盖着一个印痕,磨蚀着稚嫩的双脚,没有尽头,也无法回头。那是人一生中接受知识的黄金时期,同龄的伙伴相继去了遥远的集镇读书,而我却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接受父亲关于犁田的技术教育,并就所学的技术维系着全家人的粮食供给。总记得那些清楚的画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挽着裤管,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犁在田间地头,因为力气太小,在打回转时就靠着犁铧的接头处转着圈。拉套的黄牛的喘息,与山头上咪叔的可怜的叹息遥相呼应。
那时,我总渴望着拥有一双白皙的双脚。在浑浊的泥水中浸泡的脚,都是蜡黄而开裂的,尤其是脚杆上,充血的线条在失去汗毛的遮挡下,弯弯扭扭,深刻而刺眼。所以那些年月,看着城镇人白皙的双腿,白嫩的双脚,我是很羡慕的,自己也不时在寒冷的冬天意无意地露出大腿来,觉得自己也跟那些不干农活的人可以相提并论了。就连现在,和我一样经历着日晒雨淋泥浆浸泡的人的审美观也是“白不白”——要是哪个女孩皮肤白皙就是漂亮,要是哪个男孩皮肤白皙就是潇洒,都是值得我们渴望拥有的。
但庄稼依然欠收,稻田不到六月半,基本就开裂了,打蔫的禾苗被划伤一道道的口子,诠释着另一种人无奈:努力有时是一种浪费,抗争有时也是一种奢侈。
好日子也如同渴望白皙一样,年复一年,遥远而充满向往。梁子上人扯掉泛黄的禾苗,重新栽上红苕,没歇口气,又去打五倍子、挖门冬、捡柴禾,拉到集市上换点口粮,等待着来年重新拾起犁铧,来回地犁,重复地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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