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横撇捺写风骨(散文)
我们的先祖创造了汉字,一个民族的煌煌史册由此正式翻开。汉语言能用有限的语音表达无穷的意义,还能被书写得龙飞凤舞,成为中华艺术宝库中一种独一无二的国粹,于是,在汉字书写的历程中,书家辈出,书写工具也不断推陈出新,汉字书写之法的演进,又促成了汉字形体的不断演变。汉字书写经过悠悠岁月,在历史长河里大浪淘沙,留下书家大名的如王羲之、颜真卿等达到登峰造极的顶峰有多少呢。江山代有才人,他们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又各领风骚,延续着我中华文化的文脉,成为中华文化奇妙的景观。
历史进入二十一世纪,先人创造的书写工具忽然之间被人们空前的冷落,手工书写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淡漠,在文具店里罕见各种钢笔倩秀的身影,甚至它已经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词儿。钢笔等书写工具的失落,不是一般的现象,所有属于手工书写的家族全都落寞。当人们已经普遍使用电脑、敲打键盘、疏远传统书写工具的时候,在陕西渭南却有一位老人,用他的手指磨秃了几十支毛笔,硬是在宣纸上把一本60多万字的《白鹿原》工工整整的抄写了一遍。比他更执着的另一位渭南人,在别人淡忘书写工具冷落书写的时候,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拗劲,亲近书写工具,毅然用这略嫌原始的硬笔一点一画的书写汉字,书写自己的人生。这便是陕西渭南教师进修学校的孙又新先生。孙先生今年61岁,已经光荣退休,可那种执拗,那种从容,那种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着,那种对汉字的敬畏,对书写工具的亲近,对造字的老祖宗的虔敬,令人敬佩。每每看到他写字时的一丝不苟的陶然情态,每次端详他尽显风骨的笔画,我在想,他那里是在书写汉字,那是在表达一种对汉字、对民族文化的敬畏之心。
青年时代的孙又新本不属于硬笔书法,他的锦心绣手属于五线谱,特殊的家庭经历和社会际遇,逼他自学成才,心怀敬意的他用1,2,3,4,5,6,7这些特殊的语言符号放飞心中的梦想,成就自己的人生,他曾经在全国权威音乐刊物上创作发表了近千首少儿歌曲,有多首入编大中专和中小学音乐教材,于是乎,“孙又新”这个名字在中央电台和《人民日报》訇传,在音乐界,“孙又新”已经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已故渭南文化名人杨立哮先生写诗赞之曰:“技长十年历风雨,花开一朝红园林”。在担任渭南县文化馆音乐刊物《渭南歌声》业余编辑时,钢板刻写,几十年的编辑生涯加上勤奋用功,他练成了一手漂亮的硬笔字。他的音乐作品每每发表,不论在何种刊物,都是他书写的原版照发,别人在欣赏他的音乐作品的同时,更注目于他规范而清秀的硬笔书法。在渭南,在陕西,甚至在更大的范围,无人不晓。他已经出版了几本硬笔书法字帖。我与孙又新交往算来近三十年了,那时我在进修学校进修学习,他是我音乐和书法课的老师,我们本应是师生关系,却成了好朋友,而且还是诤友啊。如今孙又新退休了,但他没有走进天净沙,笔,仍然还是那支放飞音符的笔,他,依然还是那么执着那么从容那么一丝不苟,他在一笔一画书写着,书写的却不是乐谱,不是那七个亲切活泼的音符,而是筋骨分明、横平竖直的方块汉字。他无意跻身于书法家的行列,而是在表达一种情感,在从容的表达对于祖先创造的方块汉字的敬畏,对祖先发明的流传千载的书写工具的虔敬,为继承中华文脉、延续文明烟火而一意躬行。
陕西渭南有一座仓颉庙,纪念一位为中华文明做出不朽贡献的人文初祖,仓颉创造了汉字,汉字是文明河流的源头,他是最值得骄傲的渭南人。汉字的出现,成就了司马迁,他用祖先创造的方块汉字秉笔直书,著成信史,成为史家之绝唱,延续了中华文化的文脉,被后世誉为史圣,他也是渭南人。唐代的渭南人白居易,用这些方块汉字写诗,新乐府,秦中吟,《琵琶行》,《长恨歌》,奠定了他在唐代诗坛不可动摇的巅峰地位。汉字成就了从古到今的多少文人学士,成就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书法家,发展了我们民族的灿烂文化,延续了中华的文脉,敬畏汉字,常常令人心潮澎湃。
汉字不同于其它各种文字,更不同于所有的拼音文字,它从象形、会意开始,到了后来的形声,是汉字主要的生态,故而它所表之意或含在形中,所谓望文生义,由此而来,所谓意会不可言传,由此而生。汉字形体在不断发展演变,与人类自己的发展同步前行。汉字发展到了楷书,始有筋骨,那从容不迫的一撇一捺,一点一画,都是一切书法艺术的血脉。在过去的年代里,人们对汉字的书写是自觉的,那也许是民族文化心理与血脉的承传延续吧。蒙童的孩子一入学念书,砚台,墨盒,毛笔,字帖,临影,描红……自不必说。孩子师从先生,断然不敢马虎,家长和先生自然从容,点,横,竖,撇,捺,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横平竖直,从容不迫,日积月累,量的积累引起质的升华。不敢说人人都能成为书法家,但那是抱着对汉字的一种敬畏心理在学,在练啊。孙先生的父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小学校长,从小就开始教他正确写字,写字的姿势,笔画,笔顺,间架结构,非常严格的要求,铅笔,毛笔,直至小学毕业,他还没有用过真正意义上的钢笔。可以说,钢笔毛笔伴着又新成长的脚步,融入了他的人生履历里,即使在音乐创作的几十年里,更是把他的硬笔书法锤炼至炉火纯青。
我不通乐音亦不懂得书法,我却对酷爱艺术的人尊敬有加。我到进修学校报到的第一个晚上,就冒昧去拜访孙又新先生,介绍信就是《西岳》上的一首诗和杨立哮老师的一句话。那期刊物发了我的一首小诗,又刊有孙先生的一首歌曲,想来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也正是两年时间的朝夕相处,零距离的与他接近,才真切的感受到了他对书写汉字的敬畏之心,他对自己对学员的书写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一次我将一个“腻”写错了,他批评了我,并让我刻骨铭心,为此,我专门写了一篇《“腻”字记》刊登在我们班办的油印刊物上。我虽然刻意要把字写好,可是基本功先天不足,而临近毕业的时候,孙先生夸我写的字确实长进非常大,我也这么认为。两年中,我们的友谊有见证,我感于他刻苦执着的音乐创作硕果累累和特殊的人生经历,写作长诗《远去的风帆》,经他书写参加全国青年硬笔书法大赛获奖,诗作与书法凝结一起印在书中。他告诉我,以后若出歌曲集或书法集,就以此为序,他的话已在壬申年第一次兑现。
在分水岭上的中学任教时,我们的书信往来已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互相砥砺着,又互相交流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每一封信,都是难得的书法作品。我作为语文老师,更希望学生不光作文写得好,字也写得很漂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在做人和作文上,在书写上,要求得很严历甚至是苛刻。于是每届毕业生的书写每每令我欣慰,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孙先生的字。学生最诚服老师的,就是老师能自己做个样子出来。大前年我在台塬上一家最大的中学教初三,其时正有一封孙先生的书信。信封里装的三片纸,字都很小,还盖着印章,我走进教室,立即被学生围上,他们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这字是手写的吗?我把信封给他们看,反问他们,你说呢!大家瞪大了眼睛,始信还有人能手写汉字,写得这么漂亮啊。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纵然自己的字写得非常出色,也千万不能骄傲、翘尾巴啊。孙先生的字帖第一次出版,让正在师院上学的女儿带回了一些,想不到居然满足不了需求,直至去年还有熟人托我为其孙子求购。
范紫东先生的秦腔古典戏《三滴血》里有句台词:十载寒窗,铁砚磨穿……我们这代人上学期间确实用过砚台,那是石头的,在用功的几年里,竟未能发现有丝毫的磨损,想那铁砚台就更不易磨穿了。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为世上留下一个洗砚池,也叫墨池,说的都是古人学习的用功与习书的执着。要把汉字练到自己非常满意不易,我年已六十,不知使用过多少支钢笔,用最平静的心态最认真的态度抄写稿件,所写出来的汉字,往往连自己也无法满意,至今遗憾系之。而我的朋友又新兄书法作品却在大步提升,国内书法大赛中获过金奖,入编过多种国家典籍,出了三本字帖,一本《名言书法集》,获过文化部第七届“文华奖”,可以和庞中华一较高下。这些都表明他在书法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着实令人钦佩,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汉字是文化,书法也是文化,书写养成文化,书写铸造人的文化性格,副委员长许嘉璐说,文字是中华文化的载体,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书法是一种中国特有的特殊文化形态。季羡林先生说,讲中国文化史,不能忘记了中国的茶;学中国文化,就离不开中国书法。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孙兄的心永远是绿色的,他不会做官也做不了什么官,他是永远属于草根属于绿色的。一个心怀绿色的人,他的毛笔书法率性而为,不拘一格,笔走龙蛇,恣情挥洒,笔底泛起一个巨大的气场,灵动鲜活,像一串绿色的音符,一展胸中万丈豪情。对于全民书写水平普遍下滑,书法教育日益淡化的当下,学者可以登上高层论坛,官员可以召开会议下发文件,孙兄不靠夸夸其谈,不唱高调,为增强文化软实力做实实在在又力所能及之事。一笔一画书写汉字,需要的不是气场,而是一种从容的心态,那点,横,撇,捺,写出的是中华文化的筋骨,人性的至善至美至纯,是对先祖的虔敬,是对汉字的敬畏。
壬申年七月,与又新兄在祥龙宾馆叙茶,老兄向我透漏,近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倪明社长、舒刊副社长,头顶酷暑烈日自上海远道而来,与又新兄达成一项合作事宜,欲将他的个人硬笔书法字帖纳入正大方正电子字库,并将出版系列字贴。我敬佩发达地区的文化教育出版界人士,真有慧眼慧心啊,对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对文化艺术书法教育工作的关心支持,没有停留在口头上,做做表面文章了事,而和我的这位老兄一样,听说签约仪式已经举行,这可真正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实事啊。
我常常在想,诸诸多外国的文学作品可以翻译介绍到中国来,而中国的唐诗宋词甚至古代散文,一经翻译韵味尽失,我中华的汉语无法替代,电脑再好,无法进入书写汉字带来的文化滋养,性情修炼。在汉字书写天光暗淡之时,让人看到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诗意,这不是“东方的曙光,林中的响箭”吗?
癸巳春三月于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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