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洲
住到渭水岸边的雅园居一眨眼三四年了,孙子已过了两周岁的生日,天伦之乐无穷无尽,可在我的梦境里,却常常横亘着故乡一条分水岭的灞河,挥之不去。在秦地描绘的圣境里,渭河是一幅画,一首诗,八百里秦川的每一座城市,一河两岸,胜过仙境,城镇化的脚步与新农村建设的节奏浑然一起,尽现诗情画意,在河之洲,面对渭河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常常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何原因呢。
孩提时代,我与灞河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至于难分难舍。从分水岭下坡,那消半个钟头,两里路程即到灞河上流的源头清浴河。每至盛夏,村里的妇女们浣纱浆洗的时节,门前的小河偏偏干涸少水,于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约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三五结伴,竹篮盛了衣裳片儿,一阵工夫便到灞河上游的清峪口了。大家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尽享着农闲的舒畅与惬意。槌净了,洗完了,便有勤快的男人早已耐不住性子,他们早在河岸的大石头上“狼吃娃、”“四盘顶”玩耍儿等候。每每这时侯,一声吆喝,满峪谷回应。男人们在前面走,妇女们说笑打闹着回家,好不热闹。这期间,自然免不了这家哪家的孩子,死死的跟定了大人,也要来这灞河上玩一个尽兴,耍一个尽意,我当然也在其中。下水逮螃蟹,摸鱼虾,有时溜进深水处游泳,但被明眼的大人立即召唤回来。在水里玩累了,爬上岸来,又上树捉知了,往往还爬不到半路,又被大人吆喝着喊下来了。有时树枝挂破了衣袖,石子儿划破了脚趾,全然不去理会,憨兮兮的满身满脸泥水,让人哭笑不得。峪口有一水磨房 ,门一直是开着的,水打石磨的轰鸣声,常常慑魂勾魄,让人留涟往返。我们远远地站着,并不敢努力向前。石槽里一股水流,掀起清亮亮的浪花,打动一个巨大的轮子,轮子又带动一盘巨大的石磨,麦子便磨成了面粉。水轮又连一条带儿,带动一架弹花机子,白花花的棉花从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就卷成白胀白胀的卷儿……我们看得出神,迷得忘我,一脸憨相,常惹得伯伯们“噗嗤”一笑。他们偶尔抬起头来瞅着我们不停地笑,我们又对弹花机非常感兴趣,周身红啾啾的像一只只小泥鳅,他摇手制止,不要我们近前来。每每这时侯,水流声,机轮声,石磨声,弹花声,混成一片,让人分不清是那种声音,辨不清方向,忘却了自我,比乡下吆牛磨面“得儿得儿”的有趣多了。有时我们在一片树荫下,围着男人们看“纠方儿”玩,听妇女们不疾不徐的捣衣声,听灞河流水的滔滔声,那桃木棒槌一起一落的打着节拍,简直就是乡间最美妙的音乐!有时一老尚工夫,我们觉得只有一眨眼的时间。那种莫不名状的快乐,让我们童心得以极大的释放,那种无拘无束的光屁股时代,让人忘却了童年的烦恼与落寞惆怅。清浴河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就是最大的河,不管去多少次,每次离开,都是迟迟不忍举步,这个空阔的峪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每分每秒都释放出强大的磁力。我们当然还是被大人们一次次硬拽生拉,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我们在这里可以尽情的畅想,放飞童心,每次回去,都要带回几粒石子儿,几只螃蟹,几尾鱼虾……灞河,我儿时的乐园,我儿时的天堂。及至考上分水岭上的高小,还奢望着与灞河亲密接触。有一回,我和几个同窗学友逃学出来,由一位家住清峪口的同学引领,一溜烟奔灞河而去。是日,天气晴朗,风清气爽,杨叶鼓掌,柳丝轻飏,河岸上庄稼泛着碧緑,山崖上的锦鸡与鸟雀争鸣。没有了大人的管束,也没有老师的约束,天高地广,海阔天空,我们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一个个先光溜溜的钻到深水处一阵瞎扑腾,爬上岸来又互相望着,嘻嘻的窃笑。灞河上游溪水深而鱼儿大,尺把长的鱼儿成群结队,比村前小河里的鱼儿大多了。一条鱼钻到一块大石头底下,大家手拉着手将大石头合围,由一人晃动大石,鱼儿便被轻易的捉住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在河滩上掏出一个小水潭,把捉来的十三四条鱼“养”在里边。树影开始偏东,太阳已经西斜,谁也想不出把鱼儿拿回去的妙法,一位姓刘的同学就从潭中抓起一条鱼,两只手紧紧的攥着,顺原路拔腿就跑。有人大声喊:“不行的,鱼不能活的—”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不吭声儿,只顾疯跑。没跑到半坡,那条鱼就死了。刘同学用哭腔回头喊:“大家不要拿了,拿不活的!”大家一时没了主意,早有家住河沿的沈同学,从家里拿来个盆子,一股脑儿盛了那十二条鱼笑眯眯的回家去了。我们逃学的事儿家里人并不知晓,第二天我们被班主任王老师叫去了。他追问我们耽搁功课的原委,我们都支支吾吾瞎编,当然露洞百出,谎言终于瞒不过有经验的老班,他到底看出了破绽。于是大家各人挽起裤腿,自己在腿上轻轻抓一下,立即就有五道鲜明的白印儿。老师慈祥的眼中透出几分担忧,我们都如实诚招,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玩水。罢了,我亲爱的灞河!别了,我的儿时乐园!老师对我们谆谆教导又亲切叮咛,补了落下的功课,可我还是觉得,这是我一生中玩的最快乐最舒心的一次,是灞河给了我童年无穷无尽的欢乐啊!
高小毕业的时候,记得我已经十四岁,要考中学了,考试的地点就在灞河上游距清峪口八里地的玉山镇,这所学校叫玉山中学,是灞河川道里远近闻名的学校。这儿正是灞水的源头,二水合流之处,有一个更大的谷峪名叫刘峪,再往下还有一个谷峪叫辋川呢。河面宽阔河水更大,汪汪洋洋的,便有一条从川道里跑上来的公路,在公王岭下分岔,一头飘上分水岭,一头弯来绕去,然后径直钻进秦岭深山的谷峪里,连荆州通楚地。带队的老师中除了学校领导,当然还有班主任,还有一位姓沈的教务主任。食宿安排停当,两位老师就带我们来看灞河。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与灞河亲密接触。老师一改往日的严厉,原来他们也是那么的慈祥与和蔼,讲故事,拉家常,开玩笑,我们乐得忘我,整个儿放松下来。我们于是在河边玩水,大家那个狂劲和那个乐劲,简直不是我这小文所能承载的。一九六六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特殊年月,中学录取的大红榜文张贴在分水岭街上的显眼位置,我瞅着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喜是忧。因为据说领我们考试的两位老师,已被处理回农村劳动了。稍微富裕的我家此时已成了“漏划地主”,房屋被没收,家中的东西被拿光,一家九口人挤在两间难以容身的破房里,噤若寒蝉。呜呼,去灞河川道上玉山中学,接受正规教育,面对机会,我无法可想!这时候我回到家,已是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土炕还没有烧干,破衣烂衫,柴草杂物,塞满道路,亲戚不敢上门探望,熟人唯恐躱之不及,举家无言,泪水欲零还往,岂敢乱说乱动呀。过了一些时日,我就到附近的一所农业中学去上学。说是中学,学校其实只有两名教师,一个已挨批斗,一个正在接受教育,实际的情形是根本无法正常上课。我独自一个人常爬东边的山梁,失神的望着远处的灞河发呆。夜里,山顶的半个月亮爬上来,思前想后,我的眼睛湿湿的,鼻子酸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十六岁是人生的一个有力的年龄,我选择了待机而动,卷起铺盖回家劳动!时间是农历的四月底,岭塬上的大麦已经黄了,岭坡的小麦也开始泛黄,离开学校的我,已经是一个准农民了。背着行李就要走进家门,门里传出父母发愁惆怅的谈话声:“眼下要收麦子,咱家一点柴禾都没有了,又不准乱说乱动,只有吃生的了,这日子,唉……”一脚踏进家门,年迈的奶奶一脸愁容,父母则是满面无奈与惆怅,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副惊慌落魄的样子,我立即深深的感到,我已经长大了,是一个男子汉就要撑起家里即将塌下来的天。我用笑意和从容宽慰全家老少,然后拿起砍镰,从自留地边的一棵毛桃树上砍下一些树股来,又从坟地里的柏树上砍下一些柏朵来。也就是一袋旱烟的工夫,村上的干部叫我,我放下镰刀过去。桃树股已被拉到了场里,公社的朱干事指着树股问我:“你知道这东西姓什么?”
我不慌不忙从而答:“过去姓桃,现在姓柴。”
“好说好道,我问的是姓公还是姓私!”朱干事提高了嗓门,先声夺人。
“因在自留地边、坟地,故而姓柴。”我的声音不大,但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地主也有自留地,也有坟地?”朱干事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你就没收了吧!”我捡起镰刀,一扭头跑回家去。
家里的空气已经快要爆炸,父母担心我会因此挨了批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家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我宽慰大家不必胆怕,老天断无绝人之路,有我,绝不让家里吃生的!我把家里的一把斧子打磨得铮明透亮锋利无比,准备到灞河上游的深山里去砍柴。家里人对我这稚嫩的肩膀自然不放心,依然唉声叹气。天刚微明。“算黄鸽”带着清晨的麦香,吵醒了我。我一轱辘爬起来,用裹腿结束了腿脚,裤带上别了斧子,怀里揣了两个黑馍,扛起家传的带着几代人汗腥味的桑木扁担大踏步出门。奶奶一把拦住我,眼含热泪,我知道这是她心疼,于心不忍啊。我气冲牛斗,直奔灞河河谷,嘴里还哼着“浑身是胆雄赳赳”为自己鼓气。面对灞河我开始四顾茫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独自上山,而且是深山老林。空山不见人,灞河河谷空荡荡的,渐往前走,就有几个同样担柴的人了,有了伴当我开始平静下来踏实下来。峪深林密,山鸟时鸣,松树盈坡,树荫遮天蔽日,股股溪流从草丛中流淌而出。灞河就是从这儿发源的,有着汩汩溪流汇聚而成的,“穿山透地不辞劳,到底才知出处高;溪涧安能留得住,终向大海作波涛,”读书时无意间记住的这首诗,难道描写的正是灞河的性格吗!一样的行装,同是上山担柴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灞河水静静的倾听着我们的絮叨,低语,时而冒出一串清亮的浪花。他们的言语中有同情更有鼓励,我的天空慢慢敞亮起来,一阵手忙脚乱,从一棵松树下弄到的干枝朽股,收拾起来我也担不动,不大一会一担柴就收拾好了。未及我相请,他们就主动来帮我收拾好柴担。荆榛纵横的山坡下,就是灞河的最上游,怀中掏出两个带着体温的黑面馍馍,就着清洌的河水,我真说不清河水是苦涩还是甘甜。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担起柴担脚下便虎虎生风。几十里山路,那双草鞋早磨破了,索性就河边找个地方歇歇脚。又一棵大松树站在我面前,飒飒山风中它讲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只觉得它头颅高昂、胸脯挺起,是谷峪里最美丽的树,也是我生平所见最坚韧、最无私、最包容、最悲壮的树。我一边用藤蔓拴绑着草鞋,心里想,我中华大地上有多少棵大树在这场浩劫中倒下了,但还总有一批不求显达的精英,一批无私奉献的中坚,一批淡泊名利的士子,如中流砥柱般撑起江河大川,默默无闻,不被人知。我想,不被人知的伟大也许才是这人世间真正的伟大,同样的,像我这样不被人知的凡夫俗子还很多,不被人知的平凡也许就是真正的平凡啊。当我担着柴担的身影出现在奶奶视线中的时候,母亲已经焦急了,她正手搭凉棚四处张望,我看见她已经回屋热饭去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比收麦更重要的事情,我替父亲向队长请了两天假,晚上又熬眼编了几双草鞋,一连几天去清峪担柴。灞河发源的谷峪,印下我开始接受人生磨难的深深印痕。人生难免有波峰浪谷,有挫折险阻,灞河磨砺了我的意志,又给我以宽慰和启导,如干旱中的甘霖,滋润着我受伤的心房。灞河没有停留在自己的高度和位置,一刻也没有停止奔流,没有停止诉说,絮絮叨叨的,是不是在讲说着世路的艰险。它弯来绕去,然后坚定了一个目标,奔流到海不复回,这难道不是关于人生的大道理吗!
在众多的大江大河中,灞河算不上一条大河,那它算一条什么样的河泥!他在每一处发源的地方都九曲回肠,又在汇聚后有几处急转弯,灞河录制和记载了历史。他不动声色,低回咏叹,只有在出山或急转的当儿,才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心平气和的灞河,从容淡定的灞河,永远像出山的清词丽句,透彻见底而又深沉含蓄。灞河永远都是灞河,它的脾气有时也让人琢磨不透,暴燥时推石裹沙,狮吼雷鸣,画一河虎啸龙吟,充满王霸之气。渐近长安,它才变得温柔起来,像个文静的淑女,化作纤纤细细的柳丝。灞柳似一笼轻烟淡雾,从远古而来,丝丝青翠碧绿,一直萦绕至今。历史在关键处也是几个突急的转弯,往往让人回味无穷。在这条历史的河流里,曾经武赳赳地走过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走过歌过大风驻军霸上的汉高帝刘邦,也走过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柳宗元担任过蓝田县尉,灞河川道里肯定有他的脚印;韩愈朝奏夕贬,去潮州途径蓝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是他面对秦岭、灞河发出的长叹;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山水诗人王维,更是融进辋川的山水中,竹林村树,山水河流,无不实录着他心音的颤动,回响着他亦官亦隐的脚步声……历史常常会和人开轻率的玩笑,我凭着一股锲而不舍的执着,终于为自己争得了上中学读师院当教师的机会。想不到我的青年时代,竟与灞河又结下了不解之缘……
灞河上游距清峪口五里处,就是我丈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媳妇回娘家,带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偏偏村里要丰富群众的文化生活,电影下乡放映。刚刚下过暴雨,灞河水虽清,但响动起来却震耳欲聋,我奶奶疼孙子也疼孙子媳妇,非要我把她们接回来看电影,母亲和弟妹们都极力鼓动,我岂能违拗。我又见灞河了,它虽未作狮吼虎啸状,而滔滔汩汩的气势却让望而生畏。没法过河,我一脸茫然的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灞河川道里的凉风吹拂,清爽惬意,我思绪万千,心潮逐浪,久久不能平静,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忽然,一阵姑娘媳妇的说话声传来,原来是赶集回来正往河边走来。我呼的站起来问:“你们能过去吗?”她们“咯咯咯”笑个不停,回过头来一瞅我,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然后利索的脱掉鞋袜,捆绑结实后使劲扔过河去,自个儿挽起裤腿,笑声追着浪花一溜烟过河去了。多聪明的女孩子,我知道了,浪花下面一定有石头,我踩着石头,竟也轻而易举的过了河。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妻子背着女儿,我跟在后面,我知道川道里的姑娘是深谙灞河的脾性的。是啊,灞河永远都是意味深长的,让人琢磨不透。它有时看起来一脸霸气,原来外刚内柔,刚柔相济,总不愿明示,天天都在含蓄的表达着什么。
渭河岸边气势恢宏的西郑、西太高铁下有几个带有“渡”字的村名,如今已在也找不到渡口、看不见舟船了,连接河两岸的是“渭蒲”“渭清”“渭富”几座现代化大桥。桥下水流急,岁月催人老啊,你能说这匆急的流水里没有灞河的声响,你能说这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水流里没有灞河的笔触……面对着眼前的河,默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终究说不出所以然了,一任河岸边的清风随意的撩起我满头的白发。
壬申冬改定于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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