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是老庄春会,以前附近十里八村年轻人拉着人力车,车上铺着脏乎乎被褥,坐着老人和孩子来赶会,村头有大片空地供唱大戏来这里演出。劲爆歌舞团,能把肉皮薄的心脏震出来。大街小巷看不到路面到处是流动是人头……大脚奶奶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每年都要在路边看自行车,自行车一毛;二毛;五毛,钱不多但自行车多,遇上好天能挣二百多元,晚上睡觉,脚脸都不洗留着力气明天看车。
世事在变,当年空地变成绸密商铺,卖服装;太阳能和百货商店,现在这里流动人群日渐减少,多数生意清淡有的关门大吉。
物价都在上涨,看车却是时涨时跌,一辆一块五,如果碰上小气人叽叽一阵就变成一块,再叽叽一阵五毛,唉!一毛钱也会看的。电动车三元。
春天冷暖不分时间两班倒,早晨天空蓝蓝的,太阳红红的,这会空气昏昏黄黄,老人扯着脏乎乎红条布,把它系在两把破椅子上作拦绳,椅子前面竖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黑体字:看车!
大脚奶奶两腮多半松驰,一口参差不齐门牙。笑起来脸颊皱纹像网兜,斜密地兜她肥大蒜鼻子,灰色翻嘴唇。
时间刚指向七点,赴会人还没有动身,勤劳商人开灶做饭或搭建简易桌棚。老人靠在椅背上,花白头发耷拉到胸前,上眼皮和下眼皮自觉粘在一块,猛然她警觉站起来,就像一只老猫听到小老鼠轻微脚步。果然一位年轻人推着电动车犹豫不决。
她立刻来了精神:“看车子不?放这边吧,给你看着玩得放心啊!放别地方电瓶让人拽走了,还有的头盔和包让人偷走了。”她喉咙粗哑像一根电缆绳,只要看到人头基本都能把他车圈过来。
年轻人瘦高个,头发卷黑,白净脸皮,上衣带着帽子,蓝色牛仔裤;黑鞋子。刚才他把车放在炖鸡店门口,对迎出来老板说:“大哥我回来吃饭。”
胖大哥笑得像面团:“先吃饭吧,吃饱了再玩去。”随着话音玻璃门徐徐推开。
小伙子赔笑:“刚吃完早饭现在不饿呢。”
富态大哥话里出现赤字:“这里只管饭,丢了车概不负责。”门砰一下关上,年轻人心里没有底。他想得很好,回来时悄悄把车推走就行,这是他辈祖传看车不给钱秘方,在这里却失灵了。
“多少钱?”小伙子问老人。现在骑电动车有几个有钱的,如是有钱就开轿车啦。
“三元。”老太太回答得很干脆。
“唉呀!你想砸死我啊?”年轻人夸张往后退一步。
老人半抬着手一动一动的:“三块钱也不能砸死人啊?”
“五毛吧!”
老人软软乞求:“别价!别价!自行车还一块五呢!你看看我这么大年纪啦,好意思啊?怎么也得给个本钱啊?”
“看车子哪来本钱?”年轻人表情木然。
老人声音依然很低:“身体是革命本钱,一天得吃三个馒头啊。”她呲着牙为自己幽默引笑。
“五毛行不行?”年轻人冷着脸,才不管她什么本钱呢。欲擒故纵佯装要走,平常靠捡拾废品生活老人叹息着默认,把写着六的牌子递给他:“拿好,没有牌子别推车。”年小伙子懒得理他,双手掏进裤袋里向空荡荡会场走去。
出门在外千人千态,年轻人就是不给钱,老太太也会让他放车的,她有自己的生意理念:头辆车即使不给钱也得看,把它留下作为引子,引来更多少的车子。
大脚奶奶双手抬着电动车后车架一点点挪动着,她想把车子放正。突然感觉到异样:北面黄天昏地,还没有等她明白过来铺天盖地沙尘把她淹没了,接着稀哩哗啦刺耳响声,玻璃摔碎声音……零乱急促脚步声……
“快棚子破了!抓住那个角!”这是打煎包的妇女发出尖叫声。 老天得狂吠病,模糊太阳瞬间被它吞噬,风沙肆虐。塑料袋子长了翅膀它们接到统一了口令:往南飞。老人捂着脸逃避风头眯着眼寻找着年轻人身影:“怎么还不来呢?起风了还不知道啊?”白头发被狂风掀起。
“啪!”电动车被狂风吹倒。椅子歪在地上,天地到了洪荒时代,混沌成一片,年轻妈妈倒退着走,把吓坏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小商贩追赶着刮走的汽球塑料盆还有骨碌着饮料。大脚奶奶弓腰捡拾旧纸箱,纸箱就像一条跳跃鱼,当手指刚要抓获时纸箱它却从指尖溜走,最后还是她的大脚发威把纸箱踩住。强风推着她步步后退,沙尘挤进了眼睛。老人踉跄着把箱子撕开铺在电动车下面,怕水泥面咯坏了零件。
又把两把椅子歪倒,对成三角形,老人头和身体倦缩在角里。她像孙猴子,手一直搭在眼睛上盯着路口:“孩子快点来啊!这样天气有什么玩的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小伙子用衣服挡住脸出来。
老人拍着身体尘土连忙迎上:“可来了冻死我啦。”
年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毛递老人埋怨:“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办完呢。”
“再加五毛吧!”她指着昏暗天空:“看看这么大的风站都站不住。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年轻人脸一抬口气相当强硬“当时说好的五毛,也没有讲时间。”
“这不是天气不好吗?”
年轻人转过身,风趁势把他推进无人春会……
大脚奶奶有些生气:“你走吧,我看你还出来不?”其实她并非真要五毛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给就给,不给就算了:“五毛钱!你回来吧!”她口气软下来。这话小伙子完全能听到,她们之间距离不过三米,可是从他决然跨出脚步上他是真没听到。
尘土刮光了,天空不再昏黄,狂啸风掀起简易棚上塑料纸扔向天空,又哗哗啦啦摔下去,多次重复黑塑料像变魔术:一缕缕的黑丝带飘向天空。有挂在树梢,一会像只小鸟义无反顾飞走了。老人缩成一团,聚集着热量缩小在角落。她外套灰色对襟褂,里面一件破毛衣。
二个小时过去,年轻人把衣服帽子戴上了,递给老人一块钱,看样子他早就准备好。老人手就像劣质水泥地面全是灰白裂纹,缝隙里填满了尘土,伸出手缩回去:“不行!五块钱!给你看这么长时间冻得光哆嗦,一口水也喝不上,五块钱一分也不能少”这次她急眼了态度很艰决。
“刚才不说一块啊?这么大年纪啦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从五毛一会涨五块,这价涨得也太快了。”年轻人把电动车扶起来。
老人很生气提高声音说明她有理:“别说一块就是五毛我也让你推走的,现在不行,还是那句话,五块钱少一分也不行。”她眼睛气呼呼盯着年轻人。
“你也懂得时间就是金钱,不要?拉倒!”小伙子鼻子哼一声,钥匙重新挂在腰带上,他很快又被北风吹进干净的会场里,又像风一样蒸发了。
老人缩着时身体时身上还暖和点,这一站起来,冰冷风搜走了她前胸后背的热量,全身打起哆嗦:“操你祖宗我看你今天还出来不?有种在里面住一辈子。再来要十元!”她左右撒目:附近帆布棚子都窝成一团,门朝南的炖鸡店半开着门,老太太走了过去了,去年做钢材生意的儿子就在这里给她过得生日,儿子和老板是同学,老板一口一个大娘叫,声音比奶油蛋糕都甜。她一边蹒跚着一边回头希望捕捉到年轻人影子……
“哐!”的一声炖鸡店关上门,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台阶下碎纸片急促打旋……她像个犯人又回到椅子角里去,头搭在屈起腿上,眼角溢出冷遇浊泪老人却浑然不知……
三个小时后年轻终于出现了他觉得六个小时值五块钱啦。老太太加速衰老变成土人,她淡淡眉毛里,深陷眼窝,鼻翼两边衣服皱褶填满尘土:“五十块钱。”这口气斩钉截铁。
“什么?看一辆电动车要五十元,我不如买辆车呢?你这是抢劫啊!”年轻人张大嘴,他没有料到老太太狮子开大口。
大脚奶奶真不讲理了,掏出五十元:“给你钱,这辆车归我啦。”
“也不能依老卖老啊?就是看辆汽车也不能要五十元。”
老人嘴冻僵了,话有些扭别:“我怕你的车被风刮坏了,还垫了纸箱!要是你爸爸妈妈在这样天气给别人看车子待这么长时间行不?我这么大年纪啦,早晨用水泡碗煎饼来的。连口水都没有喝,大风小搅的,被你这辆车一拴就是六个小时。你拿我当毛驴子?”说到委屈处老人声音哽咽。
“你不要钱也怪我啊?不吃不喝也是光想着挣钱啊。”年轻人依仗自己活力伸着长胳膊强行推拥着老太太开锁:“我就骑走你能怎么样?”
老太太拚命拽着车把往前踉跄着,电动车呜呜叫着拖着她行了几米:“没有钱别推车。”老人平常苍老弯曲身体被车把直直斜拉在地上,全身骨节感觉到要碎了……狂飙的风这个伪劣的证人把地上留痕迹迅速抹掉。
店铺男女从门缝里偷窥,风加强了呼啸……老太太垫在屁股下红布条从椅子角落里伸出头,风舌一舔,盘着布条像条红蛇扭转着细细躯体昂首冲向空中,上面的公益广告词显示出来:合法权益在你手,据理力争要开口。这不仅仅是开口,还是动手啊!条幅是老太太卖废品回来,在镇政府门前解下来的,虽然布条黑脏还皱巴巴的,但上面白字依稀可见,在空中优雅地飞舞着发出哗哗响。
僵持中传来愤怒声音:“有种你骑上车轧死她。”佝偻腰老头来了把怀里抱着老太太棉衣服扔到地上,像只老狼两眼露出杀气,哆嗦手着指向年轻人:“混蛋!不给钱就想走啊?”
双手像把铁锁交叉着把前车轮抱住:“有钱掏钱,没钱留车!今天这条老命豁出去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年轻人懊恼不己,他可不愿意和活着僵尸打交道:“爷爷您别生气!不是不给钱,身上真没有带这么多钱……我看看还有多少钱,您都拿走。”他上下翻着口袋:“就这二十元,爷爷您老人家讲究点吧。”
老人苍白消瘦粗暴打断他的话:“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到我家推车去。要是我年轻十岁早把你的骨头打碎了。”他七十有三,是旬头年,去年算命的说:“看你面相,印堂发黑,两眼无神,灵光隐晦,被阴魂缠绕,明年今天可能有灾。”
为了免灾给算命五十元钱让他破解。算命死活不要,他说到时候他会收钱的,老头很难过:他的命不值卦钱。
算命先生瞪着绿不叽的小眼安慰:“我说灾呢,也可能是摔倒了,也可能让别得东西碰了,有点小感冒,你要提前吃药,别让小病引出大病来。三月三前十天,后十天你都不要出门。”
老头这一年里都小心谨慎,最近十天闷在家里惴惴不安如覆溥冰。平常都是两人看车子。上午天气突变他在家很是焦急,一等老太太不来,二等不来,三等不来,忘记了算命先生话,顶风出了门,看到刚才一幕愤恨挤破他的胸脏……
年轻人很是疲惫,他再不想走进狂风居住街道,闭着嘴巴暗咬牙齿,从贴身衣服掏出五十元。大脚奶奶脸孔上没有一点喜悦。
算命得了神算子尊称:老头回家连气带冻感冒转成肺炎。五十元没有够,五百元搭进去了,交够医院五千元才把他从阎王府里拽条半死不活老命。
算命的又来喽要走一百元又算了一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位老人异口同声:“再也不去看车了。”?
-全文完-
▷ 进入无言有语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