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健笔意纵横
——小记作家李康美
渭南有个李康美,陕西著名作家陈忠实曾以这句话为题作过文章,用以表达他当年发现青年李康美这棵文学苗子的欣喜。“华岳青松黄河水,渭南有个李康美,酒入豪肠人不醉,明月朗照太白归。” 这是文友祁吉寿对中年李康美性情的素描。另一文友徐红林描述现时李康美的脸型,说他像南塬一样敦厚,有着极夸张的皱纹,繁乱而深刻,这些多岔的沟壑居然孕育着太多的岭塬文化。我记写李康美,需要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候我当民办教师,又是一个门外习文的业余作者,常在文化馆的文学小报《渭河》和创研室的《西岳》杂志上发表个诗歌散文的,已故文化名人杨立哮老师在文化馆辅导业余作者,他经常告诉我,在渭南有两个年轻人你要学,一个是燃料公司的李康美,一个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孙又新。杨老师在渭南文化界文学界德高望重,对业余作者爱护有加,他的话,我岂能不信。
八十年代中期,我经过五年的艰苦跋涉已经拿到了陕西省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的大专文凭,又不得不到进修学校去读普通师范的课程,骑自行车塬上塬下奔波从不敢言苦。已经在少儿音乐创作上小有名气的孙又新成为我的良师和益友,他的经历他的勤奋他的精神时时激励鞭策着我。在结“乐天诗社”时,杨立哮老师又多次提到了李康美,夸他的勤奋和才气,说他如何的硬气有一副傲骨,日后在文学上必成大器。遗憾的是临到师范毕业,我一直没见到这位文学上的仁兄,只知道他写的小说一步一个台阶的往上走,由地方小报终于登上了《陕西日报》《延河》《长安》这样的大报大刊。此前虽未谋面,却有过书信往来,从信中可见他为人很诚恳,作品里的故事很曲折,他做人却很直刚,这就正好与我这直来直去的人气味相投,至此我们的交往还处在神交阶段。
据我所知,青年李康美的名字叫“李抗美”,出生年代应该在五十年代初,与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有关,我们同是西塬人又是同龄人。军队是一个熔炉,康美17岁就参了军,在这个熔炉里锻炼了五年半,这从他发表在《散文》杂志的《河那边》等文章中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据说他在部队成天备战,但始终没有打过仗,复员后在燃料公司当副业工。我暗自嫉妒过他的幸运,我因家庭成分的原因根本就当不上兵,更不可能进工厂当一名工人。偏偏就是这个曾经让我眼红的岗位,这个所谓“亦工亦农”的副业工,像一个粗糙的磨刀石,要打磨掉文学青年李康美青春的棱角和诗人的傲骨,一次又一次的磨擦出耀眼的火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燃料公司、这个副业工、这个泥饭碗,把农村出身农民身份的副业工 “李抗美”,逼成了著名作家李康美。
那时节,以康美的年轻和才干在公司里当个文书自然是绰绰有余,他却偏偏爱上了文学,青春的气息洋溢在他清秀的文笔里,这在那个出文学青年的年代里实属正常。对文学一般的喜爱也就罢了,他却一开始就出手不凡,健笔凌云意纵横,很快在省市文学界崭露头角。正常的业余写作本无可非议,可在有些单位则被视作不务正业。公司里要处理别的副业工了,居然有人当着康美的面说:“啥球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把自己是个副业工都忘了。”“就让他赶紧滚蛋吧……”会场里还有一个做记录的副业工李康美,这话听起来尤为刺耳。就如“我以我血荐轩辕”少年鲁迅,抱着医学救国的愿望在仙台学医,考试成绩及格日本学生说是先生露了题,课间又让他观看中国人围观枪毙中国人的影片,严重刺伤了鲁迅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于是愤然离开仙台弃医从文,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文学家。而从农村走出来的李康美,听到这样不入流的发言,觉得实在太刺耳,他甚至认为这是对人格最大的侮辱。尤其让他受刺激的是参加省作协的一次会议,准确的时间是1984年的4月4日接到通知,他拿着通知去请假,遇到公司领导的百般刁难,种种苛刻的条件,一个比一个更具强烈的刺激。他就是倒退一万步,还是换不到一点对人格最起码的尊重,血性的汉子李康美,军人出身的有着诗人秉性军人气质的李康美,虽然伤透了心,然而绝不落泪,愤然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他带来希望,又让他刻骨铭心深感伤怀的地方。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也是他后来从事写作的力量源泉。著名作家陈忠实在《渭南有个李康美》的文章中借助民间的俚语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留爷之处在文坛了。”在省作协的帮助下,在地、县文化部门的共同努力下,李康美先到当时的县文化馆上班,后调到他现在供职的单位。呜呼,那个农民身份的李抗美不见了,那个端泥饭碗的副业工李抗美找不到了,欣喜渭南的文学园田上多了一棵快速茁壮成长的好苗子。
家乡在同一个塬上,多少回在报刊杂志看到对方的名字和作品,始终在神交着,后来女儿给我买回了一本李康美的短篇小说集,我还从书店买回一本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情恨》。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李康美已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那一年是香港回归,1997年冬。因为我也有些和康美、和杨老师一样难驯的诗人性子,又在学校里负责教学工作,为了学生上操的操场一事,被当时的乡上主要领导一脚踢走。在连续两次接到市委书记的亲笔信时,我终于坚定了一个主意,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我只有教书作文自得其乐。这一段时日憋着一股气,不成想文章居然在北京、天津、黑龙江、西安等大报大刊全面开花,不断获奖。可是,八年后当我调回到原来工作的那个单位时才发现,我错了。这些后到的领导们仍然用前任一样怪怪的眼神看我,有意无意的旁敲侧击的讽刺我,弄得我极不舒服。我起先决定退避三舍,不向政府机关大门跨入半步,道不同不相往来。我向来视教书为经国之大业,文章为不朽之盛事,故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安安静静教我的书写我的文章。虽有杂音不绝于耳,然总归相安无事。一个冬日的午后,学校还没有放学,政府机关一名干部匆匆跑来,言说市作协主[xi]带作家艺术家下乡采风,点名道姓要见你,书记乡长特让我来请你。本不想进政府的门,我又想与康美的见面应该是历史性的,也罢,以前是无欲则刚,现今当有容乃大。
那位是李康美呢?作家朋友中最熟悉的还有徐喆、路树军、徐红林等,刚走出校门不几步,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作家朋友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就是李康美!”“我们是十几年前的老交情了!”千言万语此时都显得有点多余,几句简洁明了的话,朴素却很诗意,无声胜有声啊。我真切的看到我的这位作家兄长,伏案写作的劳形劳神,构思作品的呕心沥血,脸上有了如陈忠实一般深刻的沟壑,而精神却很饱满。于是,我参加了作家下乡的几个重要会议,又带着当地的几位业余作者到他们所在的张村、骆岭村去探访。那个月色朦胧的山塬冬夜,我们谈话的内容除了文学更多的还有社会人生,海阔天空,无所顾忌,直到晚风带上了凉意。康美兄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深感他的处世通透、为人通达,与他沟通可沐浴其智慧之光,心有灵犀,不点自通,圆通机心,意会尽知。
据我所知,在李康美的人生经历中,还有一段西北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上大学的重要经历。尽管在李康美的文章中很少提及,我想这应该比我中年读师范有趣的多,它弥补了因社会原因没上大学的缺憾,又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交流写作与思想的空间,同时,还为自己未来的发展蓄足了底气。应该说这一回他已经赚大了,为自己成长为大作家安装了一部发动机,又是一块不断激励自己的磨刀石,是人生长河中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2006年我在好多文友的极力鼓动下,把自己发表在报刊杂志的散文整理出来,准备出个集子。我利用暑假在进修学校学习微机的机会,拿着我的文稿在艺术馆找到作家康美兄。这时的他已是中国作协会员、陕西作协副主[xi]、渭南作协主[xi]、市艺术馆馆长,出版过十余本作品集,在省内乃至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的著名作家。我知道仁兄又要写作又要处理日常公务,一定很忙,心有忐忑。见到他依然是那么诚恳,没有一丝一毫要端架子摆谱的迹象,便坦然了。我们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诚坦率,愉快的接受了为我的书作序的事儿,又对我的书名进行了反复的推敲与斟酌,还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2008年我的散文集《云横秦岭》由太白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他亲自在广电大楼主持《渭河文丛(一)》作品研讨会,这种名家云集的场景让我很是激动。但凡读过这本书的人,对书序都给予了极高评价,康美兄自己也曾在一个非正式的同乡聚会场合,半开玩笑的坦言,这是他所作书序中最用心思的一个,我深信这话是肺腑之言。
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忽然传来,说康美兄有病住院做了手术,尚不知病情如何。我工作的地方太偏僻了,过去通知开会,通知送达时往往会期已经过去几天了,但无论如何我得去探望。买了点当地的土鸡蛋,心急火燎的赶到渭南,一打电话才知道,他已经手术几个月了,恢复得还相当不错,可惜他没有在家,以他直刚的性格我深信不疑。阿弥陀佛,他是渭南文学界的班主和领队,没事就好。又过了一些时日,一天,康美兄打来电话,说自己领了文艺界的领导和朋友,要在石鼓山下作一点考察,大家一致要求王晓飞务必要到场陪同。我正好没课,推掉了一些琐事,骑摩托沿乡间新修的水泥路直奔石鼓山下。真是默契,连到达岔路口的时间都十分契合,摩托刚至关中环线,康美一行的车仗就停在路边,寒暄几句后便向石鼓山缓缓行进。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杂花绽放,一派芬芳,沐浴在山下清新的空气里,所有人都心旷神怡,说我工作和生活的环境真乃是仙境,那我也可就是一路真神了。
到处都有入画的镜头,摄像机扛在肩上,照相机拿在手中,我和康美一行随处列好架势,迎候拍摄。在河边一片青竹旁康美问我,你感觉我的精神状态如何,你看我像个病人吗!不错,气色相当好,祝贺你祝福你,我听见哗哗的河水顿时绽开灿烂的笑意。我们由张村小学开始,诗人王旺山还和学校的孩子们一起跳舞、唱歌,大家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中陶醉,玩得尽情尽意。康美告诉我,市上和作协方面都有一个想法,想在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又距中心城市不是很远的地方,搞一个作家疗养中心,咱这儿自然生态条件和距离都不错,只是水资源还显得有点不足,有山少水就缺乏灵气。春阳里仙山下,我们边走边谈,像是座谈会研讨会现场办公会,又什么也不是。日将偏西,依然花香袭人,就在山下的农家乐弄几个山肴野蔌的农家小菜,车上取下自带的白酒,主食是炒土鸡蛋,锅盔。山上春鸟时鸣,门前流水潺潺,山光水色胜烈酒啊。我知道,这里是石鼓山下,而不是王羲之的兰亭,仔细想来,却有点文人雅事的感觉。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然间,人人面色微红,个个耳际发热,就连“胃是给酒准备的,不是给菜准备的”李康美兄也推说不胜酒力,吃菜见多喝酒渐渐少起来,大家也都说大病初愈就让他少喝点。我虽未醉,断然不能骑车,就在山下人家寄放了摩托,康美兄着司机驾车亲送至家。我本还有许多话说,一路却醉意朦胧绝少言语,只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康美而外有写诗的路树军、王旺山,写小说的王宝君,当编辑的李辉,还有一位能写作的副书记呢。
唐诗人杜甫说庾信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用这句诗评说康美现在的创作实在恰当不过。自从中篇小说《赴任》在《人民文学》发表,从而引起强烈反响,接着,一篇又一篇的重量级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长篇小说又向自己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挑战,实现了一次又一次的超越。当他的笔触伸进影视时,很快在央视和地方台播出高收视率的作品。关于李康美文学创作的评价,在《小说评论》等刊物,多位著名文艺评论家均有高论。李康美练书法大器晚成,祁吉寿先生这样评价:“拙朴中彰显着学者风骨,简约中弥漫着书卷气息”,极像他的为人和秉性。他不只有自己的创作,心中还装着整个渭南文学的发展与繁荣,渭南文学的未来与希望,为每位作家诗人作序责无旁贷,与朋友交推心置腹。我不可能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我也不可能说自己阅人阅世已经世事洞明,在我有限的文学视野里,他的豪爽率直又幽默机智,胸怀坦荡磊落为人,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正能量,令人敬佩。“康”字和“美”字都是汉语中最亮丽的词语,这样两个涵义深厚的词语,用联合式的构词法美妙的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人名,这人就是渭南的李康美。一位美术老师给学生上开学的预备课,一个“美”字讲了三节课,还说只讲到了美的皮毛,而尚未接触美的精髓,还未讲到真正的美。壬辰冬,我在“杜中讲坛”为青年学生谈人生,讲的也是一个“美”字,我把“美”放在人类文化的视野里,讲了一个上午,还未尽情尽意。“康”和“美”这样的组合,互为表里而又互相联系,我祝他以手中老成之健笔,壮志凌云,意气纵横,写出属于文学的经典,延续中华的文脉。
住进渭南城后,参加作协的活动多了,和康美兄在一起的时间却并不是很多,而每次遇到一起,他并不像红林说的那样“活泼不足、严肃有加,阴沉着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而总是说今天见到大家特别高兴,或今天心情特别好。农历壬辰年深冬,《渭河文丛(二)》出版发行,作协在渭南隆重举行作品研讨会,大家畅所欲言,人人都作了发言,还真有些争鸣和研讨的气氛。正是这种气氛和与会的几位新人,让大家振奋更让康美神采奕奕,他从这里看到了渭南文学的未来和希望。他这高兴不只写在脸上,流露在言语和文章里,更表现在喝酒上。吃饭时我与几位女士在楼上,他们几个在楼下,康美兄硬是点名要我下去一块喝。他说,今天这酒越喝越高兴,越喝越有味儿,大家可不能白喝,要为渭南文化的发展、渭南文学的繁荣而喝,为大家能写出好作品而喝。坐中有人调侃,主[xi]醉了,醉了,真醉了,谁个醉了,于是他拿起酒杯自斟自饮,大家都感到这场景轻松愉快,毫不拘谨,气氛融洽,充满融融的春风呢。瞅着康美兄一脸憨态和一脸分明岁月留下的的沟壑,真如同风掠静湖,抚起轮轮涟漪,忽然想起一位画家给康美兄描的速写,用众多复杂的线条把面部的神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形神毕现,回头再看一眼他的脸,我竟忍俊不禁的笑了。
癸巳年清明于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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