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个村子叫马家沟,离县城三十五公里,离乡政府七公里,离最近的集市三公里。最早是三户人家逃荒逃到这里,到现在二百年就繁衍有了这个村子,整个三十户人家。
马家沟穷得要命,因为村子土地太少,人们赖以生存的是挂在山坡上的果树。只是水果运不出去,所以就卖给上门收购的果贩子,价钱也出奇的便宜,几乎等于白送。
但是,换个角度你也可以这样说马家沟:那真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村就像一家人。虽然也经过多次运动,但对村民来说运动只是外边的事,村里并没动多少:抗日时日本人没来,解放时共[chan*]党没来,人民公社时公社干部还是没来。包产到户了,人们还是各自伺候各家的树。
当然,你不能说这里没组织,村里一切事务都由年近花甲的张大爷管,从另一个更老的大爷死了就一直这样。其实说管,也只是调解一下妯娌关系婆媳吵架,或组织每年一次的村庙维修和集体祭拜之类的事。
但是,自从国家搞村村通,这里有了电,有了电视,有了沙石路开始,就开始变了。尤其是三十里外有了一条高速公路,变化速度就更快。这变化当然不限于村民们往外走动方便这么简单。
第一任书记:
某一天下午,政府领导来到了这个村子。领导说:“村子小,也要建村级政权。”有领导指示,办事员们就很高效。这样,张大爷三天就入了党,一周后就成了村党支部书记。然而,张大爷毕竟没见过世面,和领导见面总发憷,更别说领会文件精神传达中央指示。所以他并不很得领导赏识。
所幸张大爷年纪大了,当上书记第二年就死了。所以也没显得有什么变化,甚至不管是他活着还是死后,连称呼都没变---没几人知道他是党员是书记,人们都管他叫大爷。
但张大爷就任期间还是做了一些事的。其中最大的事,就是发展了三个党员,因为他们三个多少都识几个字。这自然是在公社领导安排下完成的。但他说起对着国旗宣誓的事,但现在还有点激动。这样一个村子四个党员,他这书记就有了下属,这村支部也很名正言顺。
第二任书记:
老书记死了,接下来要再选书记。这事村民没当回事,上级书记却认为很重要。他吸取了老书记的教训,这次选了个能说会道,且跟自己关系好的年轻人阿牛。
要说这阿牛,不一般。身高马大,干活不惜力。虽然和马家沟所有人一样没什么文化,但嘴上功夫却很了得,说话一套一套。更重要的啊牛不像老书记那样,干什么都慢腾腾疼的,而是相当性急。说起这些,村里人一直记得他的两件趣闻:一是毛驴不听使唤,他用碾棍生生把驴打死了。二是一次啊牛杀鸡从来不用刀直接就把脑袋揪下来了。
对这两件事,上级书记当然不会像村民那样看重,他看重的是阿牛的口才和酒量。说话嗓门很大,不用麦克风。平常来公社办事,喝酒吃肉,不分里外。
这样,尽管当时阿牛还不是党员,但他也像老书记那样,很快入党成了书记。而成了书记的阿牛,还真和以前的愣头青村民不一样了。
以前,阿牛也想像对毛驴那样对一个后生,老书记一句话吓得阿牛没敢动。现在阿牛自己成了书记,就真敢了---他用一根花梨木棍子就打断了那个后生的一条腿,只是这后生没像驴一样死去,而是仨月没动。
挨打的不只这个后生,对多数村民他都敢打骂。阿牛说:“公社书记是我拜把子兄弟,我就打你了,你怎么着吧!”没人敢怎么着。
阿牛认识一个叫黑七的人,因为黑七是公社书记的真兄弟。黑七来村里收购苹果,给的价钱比通路前还便宜。有人报到公社。正在和乡长喝酒的阿牛知道了说:“你妈拉个臭逼的。”离开酒桌就了收购点儿的阿牛看着村民说,都他妈的给我站好了。站好后,他给每人敲了一棍子问:你们想咋?都给我听着,赶紧交了,回家去。结果没有人想咋,都悄悄的:结果价格没变,只是秤更少了。然后,阿牛回去继续跟公社书记喝酒。
这样,几年下来,马家沟的事都是阿牛同志说了算,种什么庄稼,交多少公粮,分配多少口粮,养多少牲畜,果树怎么剪枝,乃至婚配嫁娶之类,都来征求他的意见。
不过,也有不那么听话的。就说小马,性格刚烈,总愤愤不平。在又一次挨了书记棍子后,他就开了骂:“草泥马的,你又不是我爸我妈,凭啥管我?凭啥打我骂我?”他这么一骂,还真聚积了三十多个人帮腔。一帮人漾漾地涌进公社大院,跪倒一片,说狗日的阿牛太霸道了,上级得给想一点儿办法。
公社书记久经考验,深得人民爱戴,他首先让村民们站起来,然后乐呵呵地说:“啊——这是毬大个事情么,弄这么大阵仗!这样,党委研究一下,阿牛不再当你们支书了。”听到许诺,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第三任书记
没出半个月,公社真免了阿牛,一纸红头文件把村西王老油任命成了第三任书记。
村民们当时不知道,这老王是公社书记三大爷的二大妈的妹妹的四儿子,---那时已经不叫公社了,改称乡镇。书记也有了兼职叫村长或村委会主任,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公社”叫“书记”。---没有人怀疑这份文件的公正性,也没有人质疑这种产生领导人的方式有没有问题,绝大多数人觉得上级党委的任命很符合心愿。
要说这新书记,确是和蔼多了。性格绵软人缘好。和村民说话,不叫大爷不开口,总是笑眯眯的,这些和阿牛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人们想,这老好人未必能把事情弄好,却一定不会比阿牛更坏。所以纷纷表态说拥护公社党委的决定。
半年后,人们才知道这第三任书记不仅人缘好,而且还很有经济头脑。这时候的马家沟,已不再是三十年的样子:村西边的一条小河开发成了风景区,说是背靠太师椅的风水宝地。风景区最好的土地卖给了开发商。其中风水最好的大房子乡书记占,风景第二好的他自己占了。还在村东山坳里发现了煤,这挖煤的事,就交给了镇长三大爷的二大妈的妹妹的三儿子。村子中央还盖了一间大酒店。这样这个村子很快就脱贫致富了。
要说美中不足的是,在盖酒店的过程中差不多拆了半个村的房子。尤其是一个姓唐的寡妇有点犟,愣是在自家房顶上把自己烧了。至于村子的管理,当然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村子四周有了大马路,街头有了大喇叭,酒店里有了二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外地小姐。村子出于安全考虑,就雇了三十个男保镖。…整个世界简直翻天覆地了。
不能说耀武扬威,横冲直撞,鸡飞狗跳,毕竟也有个别人勤劳致富了,就说大多数村民仍旧贫穷,也比以前吃不上饭的日子强多了。但同样骂街的也不少:都穷无所谓,现在部分人太富,就显得部分人更穷。不敢大声骂,私底下更强烈。
要说最强烈的是对王老油书记的做派不满。王老油身边有几个青皮组成的黑帮,占据着村子里的大小权位,他们大肆掠夺财富,经常滋事闹事。其中一个半夜三更深入民户强j*民女,并在日记里记下了详细的过程。只是后来这女子也顺从了,成了人人知道只丈夫不知的事。他还发誓要把村子里没出嫁的女子全都给收拾掉,其实到最后也只办了三四个。……
对此,虽然几个村民也上访,但都没个结果。看得见的结果是:4人因玩儿躲猫猫死在镇政府后院了,5人因精神病关进疯人院了,剩下8人鼻青脸肿一脸鲜血的回家了---他们自己说是走路不小心撞到山上了。
最令人痛心的一件事是,赵爱国的娃娃考上了大学,却拿不出学费,长年卧病在床的赵爱国心急火燎,硬撑着从炕上爬起来,去向街坊四邻借钱:有钱的不借,没钱的想借没有。结果赵爱国求告无门,只好把房子卖掉,带着老婆住到了村东的废砖窑里。娃娃懂事,知道父亲不易,去省城上学那天,双膝跪在躺在旧棉絮里的父亲面前哇哇哭。发誓说将来一定要给父亲盖大房子,报答养育之恩……
谁曾想到,娃娃前脚走,赵爱国后脚就不再买药吃。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爬到河边跳了下去。三天后尸首在河的回湾漂了起来。---村里住了多了一座坟,同时也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寡妇。
这事极大地触痛了马家沟村民的心,他们想:这世道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于是半个村子的人,再次漾漾涌进公社大院(现在叫镇政府),再次跪倒一片。说狗日的王老油腐败透顶,把老百姓的东西全搂到他怀里去了,不能这样,上级得给想一点儿办法。
镇党委书记自然是久经考验的革命家。他披着军大衣站在办公室前的台阶上,首先让村民们站起来,然后笑呵呵地说:“啊——这才是毬大个事情么,弄这么大的阵仗!王老油同志工作很出色,上级总体上还是满意的,改革嘛,必然要触犯一部分人的利益,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着想,不顾全大局,那么不是得乱套么?你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回头我给你们印一些学习材料,好好学习学习,学习好了,心也就顺了,心顺了才能一心一意奔小康,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要是行的话,那就请回吧!”
村民们都好哄,将信将疑,也不好不给镇党委书记面子,就掸掸膝盖上的土,回去了。
不过,奇迹总是不期而遇。又过了半年,村民们听说公社书记完蛋了,很快捎带的王老油也完蛋了。对此,村民倒是没什么表现,倒是早已成为闲云野鹤的原马家沟村党支部书记阿牛显得很激动:那些曾经要求罢免他的村民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个个面有愧色,拉着阿牛的手泪涟涟地说:“唉!我的好书记啊,要知道这样,悔不该当初……嗨!”
第四任书记
无论如何,村子需要一个新书记。就在上级没任命的时候,村里就发生了奇怪的事。
小学教员张从文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贴了大字报说要竞选!几个村民看了一笑说:“你连饭都吃不上,还竞选?还是让老婆吃饱了再说吧!”可这事还真得到了新任公社书记的赞扬。新书记笑吟吟地说:“张从文同志,你做的很对,现在的村委会主任就是要竞选。”
不久,村里召开竞选大会,小教师还真当了村主任,当然因为村子小村书记也一人兼了。---同样他以前也不是党员。到第三天,接到任命文件的张书记走马上任,召开村民大会,像前任那样矜持地笑着,只说了一句话:“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马家沟!”
这句话已经很久不听人说了,被折腾得面无血色的马家沟人觉得异常亲切,在台子底下齐声呼应说:“对啊!”张书记做了两件事“唱红”和“打黑”。
“唱红”是这样的:财政支取一笔费用,把全村人组成2个合唱团,一天24小时不间断大唱革命歌曲,在酒店唱,在大街唱,在田间地头唱。在山坡上唱,在河边唱,在太阳底下还唱。在风中唱,在雪里唱,在雾霾里更要唱,一直唱到很多人恶心呕吐不能再唱。
“打黑”是这样的:把不停搞民女的那个青皮给骟了,把黑恶势力代表人物前任的儿子给抓起来杀了,把煤窑老板的手臂打断一只让他再不能挖煤了……这些还都是表面的,更实惠的是,新书记清理了村子里的巨额资产,一小部分充公了,一小部分分配了,剩下一大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人手里了-----正如酒店换了新主人,煤窑换了新老板。他们自然也都是新书记们的新亲属。虽然新书记没有搬进老书记的豪宅,但半年后也住进了一座差不多好的新的大房子里。
---尽管如此,村民们还是兴高采烈:至少村里有有闺女的人家放心了一些,村民们的腰包鼓涨了一些,这对马家沟人来说,是个能够被忍受的世界,是个有秩序的世界,多少还有点正义的影子。相对于前几年的混乱与喧嚣,如今还蛮不错。多少让人想起那幸福和谐的老传统。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寡妇,脸上都有了一丝笑意。
没当成书记的候选人
一晃七八年过去,一个早被村民们忘了的人忽然回来了,他就是那个父亲跳河母亲发疯的上了大学的儿子。---以前过年他也回来,但不几天就走了,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了。听说他大学毕了业,在城市安了家,村里人认为他给家就要光宗耀祖换门庭了,甚至想这儿子没准会把疯妈带走到城里享几天福。
但是,这愿望显然没落实,因为这次他回来了俩月都没走。据他自己说他不走了。这样一来,人们对他的形象就一下子从非常的羡慕变成了差不多鄙夷。但对这一点,大学生好像并没意识到,他还经常到人群里走动,甚至经常大声的发表议论:
例如他说:“你们正在把自己出卖给权力!你们知道吗?村里的钱到底有多少?你们分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还在当官的手里。这只有村务公开才行。煤窑是大家的,不能书记说给谁就给谁。书记能打断煤矿老板的胳膊,也能打断你们的胳膊。你们觉得现在好了,那只是和前几年的混蛋比,我们要为儿孙想,我们要的是正义尊严和权力!”
于是就有人问:“那你说怎么办?”
“宪政!”大学生一脸严肃的说,“权力制约,一人一票,自由选举……”
一个汉子上下打量着大学生,讥笑说:“就你?!还宪政?!还选举?!”人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你先问问阿牛王老油们答应不答应吧!”
“你说的,也不过是你自己要当书记。你当了,不和别人一个样?”
“我有一口饭吃就行,谁管毬它专制不专制,民主不民主?!”
大学生无言以对,抬头凄楚地看看天空——谁也没注意到,这多事的家伙眼眶里的泪水。
又是几个月过去。大学生演讲的听众越来越少,变的有点像祥林嫂的唠叨了。但他却没像祥林嫂那样寿终正寝: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从一个山坡上滚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好了以后,这个还算年轻的大学生就成了一个只能佝偻着腰费劲喘气的小老头。后来,这个村里就经常有一道不太雅观的风景:一个喘着气的老头,在费劲的追一个疯癫的老太太。王老油后来说,这是他没学祥林嫂捐门槛赎罪的报应。
不算结局:
一直平静的马家沟,发生了天大的凶杀案。马家沟人都记得,那是个春末,已经给果树打过第一次药,青杏已有手指头肚儿大小。那天傍晚人们看见大学生割了一挂肉,跟寡妇妈说:“今天咱们过年。”反正寡妇有点疯,看不懂日历,倒知道猪肉香。娘俩笑嘻嘻的回家做了吃到很很晚,邻居说十二点还看见有灯光。
但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村里就嚷开了:村书记张从文夫妻俩被吊死在自家大门上了,就像吊死狗一样。村会计王老油一家三口被斧头剁了:老婆横着躺在灶前,丈夫蹲着躺这死在茅坑上,儿子在床上被剁成了三段。村出纳赵小二的肚子里插着一根斧头柄。同时死的还有:煤矿销售员李继,村煤矿矿长刘海生家,打伤刘海生;酒店老板刘海旺,公社书记的老婆和闺女,……另外还有那个疯子寡妇,和那个佝偻着喘气的大学生老头,一共是14人,另外还有一人受伤。。
受伤的是公社书记。他讲,凶手就是大学生,他亲眼见大学生拎着斧头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和闺女,还在自己胸口砍了一下,是他自己装死才逃过一劫。
消息迅速上传,一批批大盖帽来到村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后来查明的确是大学生所为---他自己最后吃耗子药死了---所有人犯都已死亡,也省了大动干戈。这件事的结局是让棺材铺发了点小财,让村民们为入殓埋葬忙了几天。三个月后案件审结。新闻媒体想报道这事,稿子都编好了,最后在上级主管部门干预下撤消,理由是: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至于接下来的事,一点也没意思:好多很好的房子一直空着,还没挖完煤的煤矿一直晾着,挺好的酒店再没人来住,甚至整个村子连一个愿意当书记的人都没了。---马家沟的事,仍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新的张大爷操持,他的任务也不再是发展经济传达文件,而是回到婆媳调和修庙祭祖。只有时候外人不知情,叫他一声“村委会主任”,这老头就说:“狗屁主任,也就是个名儿,事情以前咋弄还咋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还是叫我大爷的好。”
于木鱼宅
2013-4-1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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