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文人相轻这个词儿。
与江楼交往的朋友中有这么二人,曰张三,曰李四。大面上,二人也是朋友,交代得过去。二人都喜文,经常在一份地方刊物上投稿,论水平差不多,为文风格却不大一样,一稳重沉郁,好引经据典;一狂放活跃,笔下俏皮。二人一起和江楼相聚时,那话题只是家长里短,向来不涉及对方文字方面的事;但如果其中一个单独与江楼互访,他可就总是想把话题往对方的文字上引,引上去就多否而少臧甚或只贬而不褒,就是说,他们背地里相互瞧不起,而且总想把江楼拉到他那观点一边;弄得江楼挺难为。因为江楼的宗旨是背后不说朋友的坏话,更不传话。只好王顾左右而他言,或者打哈哈开玩笑,无法正面迎合表态。久而久之,江楼便在他们眼里成了老滑头,甚而至于其中一位当面也这样开着玩笑攻击于江楼。江楼只好也开玩笑:“滑头好啊!你们谁的酒我也喝!”
于是想到了这个词儿。
记得当年老师给讲过,这个词儿的版权所有者是三国时的曹丕,他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还举了例子:“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他解释其原因乃是“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话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这例子和江楼的俩朋友张三李四相仿。
文人相轻,基本上是源于只看己之所长或者只盯他人之所短。假如友好地贬贬斥斥其实无伤大雅,反而会成就文坛佳话。如,宋代张耒和苏轼可谓好朋友,曾相互为师,可他们也有互不服气相轻拆台的时候:据说张耒有一次做了一首诗送给苏东坡过目,苏东坡却笑他:“天边赵盾益可畏,水府右军方熟眠。这是热汤清炖王羲之。”张耒心中不服,也就指出苏东坡的诗中亦有过人名用得不当的时候,苏轼反过来挖苦张耒,要他去找曹操理论。(可惜,没查到那首诗,只有这个故事。)
但太多的相轻者并非都如此友好,尤其是形成了学术帮派或者观点体系以后,那就势必要相妒相臭相争。历史上有过一个百家争鸣的时期,思想、学术呈现了一种百花齐放,异彩纷呈的局面,那就是春秋战国诸子在同一平台上演出的时期。儒、墨、法、道,他们之间一方面拼命推销自己的产品,一方面也打压别家,相詆相毁。譬如,墨家主张兼爱,儒家弟子就说他“无君无父”;道家主张虚无,无为而治,儒家也指责他们是“疏阔无用”;法家主张以法治国,“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于是就说儒家和墨家都“背离天道”;其代表人物韩非则干脆把当时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儒家斥之为危害国家的五蠹之首,主张予以铲除。
即如近代,章太炎和康有为同为学界泰斗人物,他们也不能免相轻之俗。章太炎从事反清革命,前期思想是非常激进的,而康有为却是改良派,主张帝制,政治上就有了分歧;再加学术(主要是史学观)上观点不同,这就不仅相轻而且相斥相攻。章太炎说康有为是教匪,康有为则骂章太炎为陋儒。据说后来文斗不过瘾便升格为武斗,两派人在报馆里大打出手,梁启超还被章太炎抽了一个大耳光。
文人这种相轻如果再夹杂进个人私利或者政治、政权的利害关系,那往往就不仅仅是相轻相妒,也会由相争相斗相压相迫相害甚至带上了血腥味。
咱不妨还拿曹丕说事儿。曹丕在这个问题上看别人看得很清楚,可他自己呢?他逼迫乃弟曹植作七步诗,是不是相轻?不但相轻而且相迫,带上了杀机。他妒嫉乃弟,他害怕乃弟成为他继承父位的障碍。后来,这位聪明绝世的老兄弟还是死在他的迫害造成的抑郁之中;一篇《赠白马王彪》,就把受到老大哥的猜忌迫害的低落情绪和愤慨表现得淋漓尽致。表面不敢直指乃兄,只好大骂乃兄手下的鹰犬爪牙为鸱鸮,为豺狼,为苍蝇!“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还好,曹丕对乃弟仅是由相轻相妒而相迫,还没动杀机;也许是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起了点儿作用。想当初同出荀况门下的李斯对他的同学韩非就没有这样客气了。史记《老子韩飞列传》就记载了他们的故事。李斯先于韩非在秦国供职。后来韩非的学说也得到秦王的相识,把韩非从韩国招聘去了。李斯当然了解他这位师兄弟的才能,很是担心韩非一旦被重用会危及自己的地位,便和姚贾一起在秦王面前说:“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不如以过法诛之。”于是韩非被下了狱,还没等秦王下命令,李斯就先一步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
鬼谷子的两位高徒孙膑和庞涓情况和韩非与李斯差不多,也是文人间由于相轻相妒乃至相残相害的一例;不同的是孙膑不愧军事谋略家,用装疯的办法逃得了性命。
知识分子毕竟不成其为阶级,他们只能依附于某一阶级或权势集团。文人相轻的这个臭毛病便往往被政治斗争所利用。大清帝国的多次文字狱,向落了井的倒霉蛋身上扔石头者,多是从前的相轻者。当代,亦不乏其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就刮起过好几场先由文人相功而后形成全民斗争运动的风暴(当然,背后支持主动者一方的是政权)。诸于反胡风、反右、文化大革命。尤其是反胡风和反右派,那些反的和被反的,多是平素就相轻者,现在遇到拔高自己压制对方的机会了,便撕破了温文尔雅的面皮,尽全力去撕咬对方,一大批冤假错案就形成了。幸好,后来终于有了改正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文人相轻虽然是一种陋习,但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起码,它对相轻的双方有激励推进作用。历史大浪淘沙,在不断的否定之否定中前进,文人编织文字宣扬观点,也有一个循环往复不断演进的大过程。问题是你相轻的着重点放在哪里。在鸡零狗碎的非原则问题上去压低别人抬高自己,诚然无聊,但如果涉及原则性的大问题,该争还是要争的。没有相轻就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就难免随风倒;随风倒没出息。
所谓原则性问题,就是没有让步,不可商量,按公认的客观标准实施的问题。当然,不同的人,对所谓公认的客观标准理解也有不同。扯到这里,想起了前段时间的一件事:一个叫方子舟的攻击韩寒,说韩寒的作品是他爸爸代笔的;二人唇枪舌剑一番后,韩寒做原告还打了场官司。这是原则性问题啊还是一场闹剧,拿不准;但可以肯定,属于文人相轻的范畴。
打从有了网络,给文化人的交流开辟了广阔的天地。交流中,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是大好的事情;而一言不合就相互攻讦,甚而至于泼妇骂街,那就是另一种没出息了。这类事不是没有,在某一文学网就见识过。好像是一男一女,互相挑错,终于动了肝火,那骂声,真是让人大开眼界。那女的,一口一句“老娘”如何如何,“孙子”如何如何,江楼当时未免觉得好笑:“老娘”对“孙子”,这辈分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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