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经13年了，每年的清明，我都去远离城市的荒原里为父亲扫墓。每一年来回，都是一次深深的怀念，都是一次灵魂的洗礼。　

北方的清明节前夕，大地已然回春，　但还是春寒料峭。早晨起身的时候，乡下的侄儿丢给我一件破烂的老式棉军大衣，说：“老叔，一路上天冷，你就穿上，别讲究了。”　

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着前行，清晨的冷风吹得脸冰凉凉的。一路上尽是长不大的杨树林，疙疙瘩瘩曲曲弯弯，可谓“千姿百态”。去年冬天的雪大，如今路上尽是融化后的水洼，很深，一般的机动车断然过不去的。　

我们的拖拉机有时候在路上走，遇到感觉很深的水洼时就拐进树林，或者在田垄间横着前进，着实让我的屁股吃了好多苦头。　

侄儿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尽管叫我老叔，但是年纪比我还大十多岁（嘿嘿，没办法，辈分摆在哪儿）。多年的农村劳动生活，让他的脸上写满了风霜。?侄儿很能干，一边种地，一边家里还养着百多头羊，每年收入可观。我对父亲过去生活的了解，部分是父亲讲给我的，还有一部分是侄儿讲给我的，再有就是听前辈的老人讲给我了。

父亲祖籍辽宁省辽阳县，年轻时和哥哥逃荒来到吉林白城一个叫新兴的偏远农村生活。后来白城市成立水泥厂，到农村招工，父亲就来到了城里，有了农村人羡慕的红色城镇户口本，吃上了商品粮。

因为穷，父亲打了半辈子光棍，四十多岁的时候和改嫁的母亲结婚有了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是倍加宠爱。在那个食品短缺的时代，家里有啥好吃的父亲总是第一个塞到我的嘴里。父亲的脖子更是我的马鞍，父亲驮着我去邻居家里串门，满脸总是笑。

但父亲的严厉我在9岁那年体验过。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班级里流行掷铅球，我想着水泥厂里有很多铁球，就偷偷溜进去在衣襟里藏了两个，不想出门时被守大门的父亲发现了，暴怒的父亲，一步一脚，把我踢到偷铁球的生产车间里，和车间主任赔礼道歉了事。

父亲是厂里有个绰号“乔大倔子”，也是工厂有名的门神！倔强的性格谁的帐也不买。有很多人想贿赂他，想在厂里多拉出点水泥，根本行不通。周遭的小孩子常常到厂里偷铁卖钱，几乎都被他狠狠地逮到过。父亲因此得罪不少人，我家的玻璃常常就被报复的小孩子在半夜砸碎了。搞的一家人半夜都不敢睡觉。但父亲不管这些，依然是一尊不折不扣的门神。

父亲的哥哥在乡下生活，那时农村的生活清苦。我的叔伯大哥得了癌症，患病治疗期间，父亲常常每天60里路徒步往返，不辞辛苦地奔波。在我大哥去世后，本不富裕的父亲又常常给我乡下的侄儿侄女们寄钱，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结婚。

我10岁那年，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我被法院判给了和父亲一起生活。

从此我的性格变得异常的孤独和沉默寡言。父母离婚后，我家只有孤零零的破箱子一只，一张炕桌，一部收音机，一只手电筒，几床破被而已。空空荡荡的家，清冷而空旷，了无生气。但是父亲，仿佛就像大山一样，下班回来烧饭、挑水、劈材等等，挑起了沉重的生活！甚而那双粗粝的大手竟拿起了针线，做起了棉衣棉裤。那密密实实的的针脚，另所有家庭主妇赞叹、唏嘘！念书的时候我是班级里的劳动委员，每到冬天的早晨都要给班级里烧炉子取暖，常常天不亮就一个人顶着夜色和星星提前走出家门上学。于是每一年的冬天，每一个寒冷的日子，我都会在迷迷蒙蒙的梦中被父亲唤醒，衣服、棉袄已被热炕捂得热乎乎的，起来穿戴完毕后更有热热的饭菜端到我面前，在我暖呼呼走出家门时，回身总能望见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画面：微黑的天色下，父亲抄着手站在门前目送我，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涌泄而出，剪影出他日渐苍老的身影……

父亲一生不识字，常常吧嗒着烟锅对我说：“儿子，你爹一辈子睁眼瞎，你可不能这样啊！”但我还是在高中的时候辍学了，接了父亲的班，成了水泥厂的一名国营工人。工厂里的活儿很累，我彷徨过、迷惘过、甚而也绝望过，看到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我的心真的不知道是啥滋味。我的人变得更加木讷、沉默寡言和孤独了。

那时候打发寂寞和孤独的方法就是读书，读各类文学作品、小说等。要说我有那么一点点文学功底的话，都是那时候积累的。国家恢复了成人高考，给了我希望。但是我一个普通青工，如何能够在工厂有限的名额里得到一名？满怀着失望，我还是到厂里教育科报了名。

不想，我真的得到了一个参加成人高考的机会。并如愿带薪考取长春建筑材料工业学校学习了三年的水泥工艺专业。

后来我才知道，在厂领导开会研究人选的时候，我是全票通过的。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是退休老工人“乔大倔子”的儿子。父亲正直的性格为我挣得了人生的转机。

“嘎——嘎——”远方一声叫，乌鸦从疏枝间受惊飞了起来。前方是一道山岗，那道山岗的半腰，就是我家的坟地了。

拖拉机停了，被路上一条长长的冻着浮冰的水洼挡住了。侄儿说，走过去吧。

隔着一层云，盘子大小的太阳从东方升了起来，到处都是残雪的荒原灰蒙蒙的，一望无边。在父亲的坟前，我感觉很放松，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薅去坟头上的荒草，压上坟头纸，献上祭品，燃着纸钱，看火苗抱团热烈地燃烧，心里和父亲说着家常的话儿，全然没有感觉到阴阳两个世界的隔阂。

自从父亲在这里安详的睡着，这片荒原总是我年年的牵挂。黄天厚土，承载着祖先承载着根，承载着逝者的灵魂和生者情感的寄托。

侄儿说：“老叔，回吧。”我说：“回。”

其实，我有些迷惘，哪是来？哪是回？颠簸中我和侄儿走出了老远，回头望望遥遥的那片荒原，转回头又看见前方出现了屯落和炊烟，我的眼里忽然流下泪来……

荒原！我和父亲的荒原！！

2013年4月1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