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员工宿舍的床上,一歪头,便又看到那一行灯火。灯火排成“一”字在窗外闪烁着,那是一群失了伴的正年青的雁,风华正茂,如今点燃了寻找爱情的渔火,预备在这片人间的黑色海洋里做出一番大事业——与王母分庭抗礼——它们要做自己的喜鹊,去追寻银河对岸的牛郎。寻到了却不仅仅是要相会的,它们有更崇高的志向——要问牛郎要一颗定心丸吃。
灯火很近很近。可她知道,灯火其实很远,就像他面向她的眼睛,七上八下,总是很快地离开,刻意躲闪她跟随着的目光,还有她眼里盛满的笑——一如他是电,她是水。这次看到那一行灯火,似乎是上天出面预谋的一场深情邂逅,然,唯有她知道,这预谋的幕后主使,是她,林离子。
今晚,她照例支起手臂捧着腮帮子,垂着眼皮发了会儿呆,就顺水推舟似的把头歪了过去。窗外,又是那一行灯火通明。突然,她心底涌上来一股诗意,是淡淡的憧憬甚而是一种神圣的崇拜,古老,充实,沉重,好像那灯火是一处残留的古迹——这古迹必要是残缺的——而她从前在书中知晓了它的故事,于是,她感觉到深沉的疲累,想要去睡梦里身临其境,对着那断壁颓垣发上一会儿绝望似的呆,犹如虞姬自刎时要用霸王的剑做匕首一样。
她想到张继的一首诗——并不记得诗的名字——接着,像是因胸有成竹而心不在焉(或者还有点得意洋洋)地听眼前人倾诉一般,她把那诗想了一遍: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想完那诗,她登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和窗外那行灯火对话,因为才刚心里过着那首诗的时候,她是不时地抬起眼皮斜向窗外的,还带着些轻浮的笑,在鼻孔处冒着泡——那眼神的意思,好似一个孩子气的男子得了逞,奸笑着去瞟他的情人;又仿佛一匹浑身炸着毛的雄猫嘿嘿地窥着一匹同样炸着毛的鼠。那鼠已然被他盯上多时了,自古以来,鼠被猫盯上的结局只能是个有点搞笑的悲剧,因为直到现在,那匹鼠还正心无旁骛地啃着他的猎物,专心的程度像葛朗台临死前盯着他的金子一样,他自己都陶醉了,压根儿就匀不出一星点子的警惕去发觉那黄雀正悠闲地哼着小调儿等他自投罗网。
搞笑毕竟是旁观者的果实,旁人吃了都不是甜的味道,是不能陶冶性情、怡情养性的。悲剧是失败者的痴情,他不会吃旁观者的果实,因为他被自己陶醉着,无暇去吃那甜的果实。胜利者却不要果实,更看不起痴情,他要的是歌声,尽管哼出来有点跑调,敝帚自珍也没什么不好。
“唔——”
手臂一软,她往里面倒下去,把脸埋在凹下去的枕头里,伸出胆小的匪徒被警察堵在绝路时举起的双手。
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丘森?
她在心里这样问着。如果他心里有我,只要他心里有我,那么,我便什么都不在乎,可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呢?周围一片死寂,还是没有回答。她又着急了,仿佛他就在对面,听了她的问话,眼睛却在她之外的时空游离,他只是沉默,那沉默就像一只封存在历史中的酒坛,她贪恋着近在咫尺的古老的酒香,同时却清楚地看着时间带它逆流而去,而她却永远不能回头。她像一只胀了气的彩球,因为装了足足的水和空气而濒于粉身碎骨的边缘。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年的弹簧,用尽一生也没能再展昔日雄风,一番走火入魔之后便软了下去,化成一撮锈红的粉末。彩球破了,枕头上立即一阵冰凉,彩色的碎片点缀在她的长发中,也不再欢腾。
“小离子——”
“小离子——电话——”
“林离子!你对象呼叫你——”
……
“喂——”
她眯着眼回答。
“还在睡哦……”
他的温柔永远这么可触不可及,像一匹织花锦缎,水珠在上面滚来滚去,明明有漏洞在上面,可就是无法渗透进去,仿佛没有一丝缝隙——哪怕像她的心思那么大的缝隙。
“嗯……干嘛啦……”
“起来,我带你去放风筝。”
他的话语里有种魔力——就连简单的陈述都像她的紧挨着墙的被窝——让她着迷,让她心甘情愿听他的话,心甘情愿地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念头——哪怕是一丝说“不”的剪影。
“嗯!嘻嘻嘻……”
她又莫名地开心,开心到骨髓。
“老地方,我等你!”
总在读者和观众心里制造神秘的“老地方”,不过是公司在她们宿舍楼后开辟的煤渣操场。
“嗯!”
她对着电话上他的名字又是一阵嘻嘻的笑,依依地按下那个切断他的温柔和他的魔力的红色键,那红色的键把他们分割在两个时空。她把他们分割在两个时空。
挂了电话,来不及赖床,她就着急忙慌地把自己弄干净。期间唯一悠闲而情深似水的是她的喉咙,从挂了电话开始就一直在轻唱着《my heart will go on》。
“ok,拜,亲爱的——”
她最后照照镜子端正了一下姿容,朝正在化妆的发小兼职闺蜜——叶净飞——飞快地露了露牙齿,就着急火燎地奔向宿舍后的煤渣操场。昨天晚上几个钟头的作死纠结,从她接通电话那一刻起就已经幻化成一瓢弱水,像眼镜蛇攻击蓦然闯入它清净之地的不速之客一样急急地流向他的怀抱,急切的心情残忍得像弄瞎了一只眼——它在佛前苦苦求了五百年,而慈悲的佛才刚刚给了它一点光明。
“瞅你没出息那样儿……”叶净嘴唇里蹦出这句话,僵尸一般追着她。
“三年了还这么粘人家,我要是那个什么森,我可受不了你……”又一具僵尸蹦出追着她。
远远看到他在望着她,她咧开嘴“嘻嘻”笑了:他心里有我。可是她看不清他的眼,不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发呆,还是看到她跑过来而开心地笑。终于可以看清楚了,她祈求着他的时间在那里停一秒,可她迎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又随即在她之外的时空里游离。但她不再想这些,因为他心里有她,他前一秒是在看着她。
“走,我们去那边。”他牵起她的手,她抱住他的右臂跟着他,一面走一面仰着头看他的侧脸,犹如天龙八部里的阿紫仰望着她的姐夫——乔峰更是她的英雄,是她的信仰。他目光的迷离使她贪看他的模样,仿佛他于她是陌生的,就像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一样。她痴痴地想,难道我们是各自低着头在一起吃饭游玩看电影的?难道我们只认得自己的脚尖和对方的脚尖么?她又找到了趴在床上看到那行灯火时的感觉,那感觉与其说是蜻蜓点水,倒不如说是一尾刚露出水面就嗅到危机的鱼,一下子就消逝了,滑溜得很,连一颗水珠都没有溅起。
“拿着!”
她伸手接住。是风筝线。
他找了个人少而空阔的角落——他知道她不喜嘈杂,更不喜阳光明媚。天空铺开茫茫的忧伤,委屈地像要挤出水来,幸而有柔软的微风安慰,这才一直阴阴地发呆,像她昨晚望见那一行灯火时的情态。站在角落里,两边都是山——他曾说过,这里的山最多是几个土包子——枯木逢春,依仗着山的巍峨作画,这儿一点青葱,那儿一圈朱红,手忙脚乱中还弄翻了绿色的颜料,一路泼过去,给老妇人穿了鲜亮的长裙,只是面容暗了些——尽管那老妇人竭力笑着。
紧挨着墙的被窝?她的床铺在眼前横着。是了,她握着风筝线立在那角落里,两边打着补丁的春意不正是她的床紧挨着的那两堵墙么?如此一来,他就是她的那一床棉被,是她的紧挨着墙的被窝。她望向举着金鱼风筝逆风奔跑的他,脸颊微微泛红,那是棉被焐热她的身体后多出来的温度,她笑,被风嘘着的眼睛酸溜溜的,水汪汪的,不知道是因为舒适,亦或是因为幸福。嗯,她非常爱感觉到幸福,尤其是他给的。
“要飞喽!哈哈哈……”
他一放手,风筝就听话地飞上去了。她很开心,开心到骨髓。转动着线轴,她惊叹于风筝的神奇,仰着头只是笑,一会儿看看这边的鹰,一会儿瞅瞅那边的燕子,在她那紧挨着墙的床铺里跑着,跳着,似乎忘记了大地,似乎从不知道天空下还有这般的绚丽和这般绚丽的自由。自由?不,风筝不是自由的,她在掌控着它的运命。她突然不想拿着风筝线轴了,便用眼睛去找他,他正在风筝飞起的地方看着她,因为距离的缘故,五官变成简单的线条,变成了动画片里远去的脸。远去?他刚才是渐渐离我远去的?一只铁爪在她心里揪紧,他刚刚是举着风筝离开的,她重新坦然,嘻嘻笑着跑过去,铁爪放松了。
“我也想带着风筝跑一次好不好?”
她仰望着他,目光充满期待,像馋嘴的小孩子仰头期待着满树的红白色的桃子。
他没有说话,只把她的头按在他胸口,她感觉到他的下巴抵住她头顶的重量。她知道他在说“好”。
她倔强地举起风筝,对着他笑。
“去吧”,他看着她手中的风筝,风筝比她高。
“嗯!”她开心地跑开了。
他是不是在看着我呢?嗯!他一定在看着我!不知道我单手举着风筝跑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儿,棉被把多余的温度又给她添在了脸上。她想问他是不是可以放手了,便回过头找他。他在看着我!可是他也在摇摇晃晃地渐渐向后远去……她立即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了。此刻,犹如打碎了家里珍藏的那只花瓶——她也珍爱它——她噙着泪望着跑进门的爸爸一样,她凝视他,心里的铁爪揪得她透不过气。她扔掉风筝,顾不得哭,就往回跑,像是祥林嫂亲眼目睹了她的阿毛被狼扯碎了一样,她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他,这才有一滴热泪渗进他的外衣里去。他没有问一句话,也只是抱着她。
她再次重新坦然,仰望着他笑了。他牵着她捡起风筝,一起向着他毕业后就职的地方走去——走去他们的更广阔的自由——走过他工作的地方,有鸡蛋饼卖。他牵着她,她牵着风筝,他们一路说笑打闹。沉默的时候,她望着他的侧脸,她模糊了,他是爸爸,是哥哥,还是他——那个她一直爱着的叫丘森的人?
“我吃不完了”,她把半个鸡蛋饼递过来。
“咦呀,真的假的哦?”他接过来,斜了她一眼,一副赚了便宜还卖乖的损样儿。
“这荒山野岭的,一会儿喊肚子饿,可没的吃喽!”
他懂得,她吃不下那么多,但她更多的是舍不得。毕业后他们一起留在上了四年大学的城市——这里才有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感觉——各自找了份勉强凑合的工作,过着简单而平淡的生活。尽管没有很多的积蓄,但是,他们在一起。
他又带她爬上了那座山——他们第一次牵手游玩的地方,那是唯一一座被他称作“山”的山。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对于这个地方,都觉得分外熟悉,分外留恋。
她突然很想说一句誓言给他听,胸中涌动着狼牙山五壮士跳崖前的悲壮和激愤。
“跟着你,没吃的也愿意”,她说出了她的誓言。她想,只要你在身边,什么都不重要。她说的和她想的,哪一个更悲壮、更激愤一点,她在纠结。
“好孩子!”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离开,他在看着她,真真实实地看着她。于是,三年来,她第一次不慌不忙地看清楚了他的眼——他的心灵世界——她在他的眼睛里幽居着。她似乎亲手把爸爸珍藏的、她也珍爱的那只花瓶给缝合了,她不知所以,飞快起身在他的右半边脸上吻了一下。他侧过身紧紧抱着她。
山里有点暗了。
他们在中间地带——往前走是她的宿舍,往后是他的公寓——道别,她不会无理取闹地撒娇要他多陪她一会儿,他知道他的前程、他的父母比自己更重要。临别时,她去路边的超市借了纸笔写了一张纸条,叠整齐放在他手心,然后快乐地往前跑走了。
回到宿舍,净飞还没回来。净飞比她懂得努力,懂得学到更多的东西去赢得他人的尊敬,赢得自己的独立,去争取更好的生活,可她不懂得,她不去想这些,她只知道跟他在一起。
她爬上床,捧着腮去找那一行灯火。她紧挨着墙的被窝朝她张着拥抱。她现在知道,那灯火就是她看到的这么近,她觉得它今夜似乎更坚定了些。灯火的背后,我在他眼睛里幽居。她想。
他呢?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宿舍窗外有一行灯火,而灯火的背后是他的公寓——不管他的公寓偏向灯火背后的哪个方向,他总是在那行灯火背后的。他凝视那张纸条,像在山上凝视她一样,许久,他层层剥开,仿佛为昏迷的她剥着她爱吃的橙子。是她的字迹:
“折一枝杨柳,插一地春愁。道一声君莫走,饮一杯莫忘酒。”
灯火之后,她在他眼里幽居。
她决定告诉他——窗外那一行灯火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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