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7月2日，再过四天就是高考了。学校开会决定放假，让同学们回家休息，准备应对大考。这是学校的惯例，我们早就知道了，而且我们都明白，因为分的考区不同，所以，有很多人，今天分手之后，就再难遇到一起了。因此大家都不免伤感起来。

校会结束后，张sir把所有人都召回了教室。

坐好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今天张sir穿的是上次我们班被评为“优秀班集体”，他上台领奖时穿的那身西服。他曾对我们说过，不喜欢穿西服，说那太正规，也太死板了。但是今天他却穿上了。头发好像是昨天去理过的，胡子也像是刚刮过。我们很少看他如此认真的打扮自己。他总是穿一身很随便的夹克衫，裤子总是很长，罩在皮鞋上，他告诉我们这样很好，省得天天擦皮鞋了。常常胡子拉茬的，头上分不清是头皮屑还是粉笔灰。很多老师都在背后笑他是个邋遢鬼，只有我们知道，张sir是一个很勤快，很细心的人。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张sir一个个仔细的看着我们，在教室里缓缓的走了一圈。我们都能听见，他的每一步都迈得那样深情，那样沉重，当他再走上讲台时，我看见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今天，你们就算真的毕业了。我很高兴，咱们班每一个人都通过了会考，都有资格参加今年的高考，没一个人掉队，很好！”张sir像往常一样，双手扶着讲桌，用了最宏亮的声音说道，“三天以后的考试，对你们很重要，但我希望你们不要顾虑太多，从容应对，尽力了就好。高中三年，你们学到的知识，不仅仅是为了应付那场考试，它还可以让你们今后的生活更加丰富，更加理性，生活的道路更加宽广。不管结果如何，你们都要相信自己。从此，你们将开始新的生活，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论在哪里，都要真诚的面对生活，平静的面对世界，为百分之一的希望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永远不要气馁，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张sir努力的想要微笑，可还是流泪了。

“在高中这三年里，我们大家朝夕相处，情同家人。从今天起，就要各奔东西了，我希望大家都有好的未来。从此各自努力吧！”张sir低下头擦了擦脸，笑了一下，然后翻开讲义夹，“同学们，现在开始点名。”

“一号，郑小春。”

“到！”

“二号，何佳悦。”

“到！”

“三号，李锐。”

“到！”

“四号，高小文。”

“到！”

……

当张sir点到如月时，我看见她哭了。很多女生都哭了。男生也都默默的坐着。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我觉得那是张sir点名最慢的一次。最后，当教室里终于沉静下来。张sir站在门口，向我们喊了一句：“放学了，走吧！记住考试不要迟到了！”然后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转过身，走了。可我们还静静的坐着，谁都不想最先离开教室，谁也不说话。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里的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了小文、如月和我三个人了。阿虹走的时候招呼如月了，如月说还早，想坐坐，阿虹就先走了。小文转过来，看着如月。

“我们换下位吧，我想和他坐一会儿，说几句。”

“嗯，好。”如月站起来。

“啊，第二排也没什么好啊，离黑板这么远了！”小文试图想打破沉闷的气氛。

我们笑了。我看见如月披在肩上的头发抖动了一下，她是笑了。

“转过来，我们一起说说话，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我笑着冲如月的背影说。从背影看，她原来是那么瘦小娇弱的女子。她的头发也不如阿虹她们漂亮，有一点焦黄色，发梢还微微卷起。我突然记起有一次化学课上，何老师曾说山里女孩喜欢在小河里洗头，加上营养不良，头发就很容易出现焦黄色，她问我们这是什么化学反应。当时建军他们就看着如月嘻嘻的笑，是我转过去当着老师和同学骂了建军一句“咋啦？喝喜娃尿了是吧？”建军气极了，从桌子下面伸过脚来想踢我，我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踢在了长凳上，长凳一翘如月便歪倒在了地上。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如月脸通红，也随着大家笑了笑，可是她的眼里却含着泪。

“好啊，说什么？”如月回过身，趴在我对面。

“高考你们都有多大把握？”小文很急切的问道。

“没多少了，你呢？”我看着如月，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面看着如月，她长得真的很漂亮，瘦小干净的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己经，没有了，”如月似乎很悲观，慢慢的低下了头，两只手放在桌上，一遍遍的将英语达标册卷成小筒。“离高考越近，我的把握好像就越小了。黑板上的倒计时表，每天改一点，那数字好像是我的信心值，现在，已经是零了。”

我抬头看了看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表。不知什么时候，日期数那一格被人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圈。怎么看都像个无底洞。

“我也是，心里没一点底了。”我叹了口气。

“你们学习都比我好，你们这样说，太打击我的自信了。我们家一直盼着我上大学呢，要是考砸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小文悲伤的说。突然他大喊了起来：“天啊！再给我一个月时间吧，那我就更有信心了。啊……”

如月看着小文，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们没有机会了。用你们的话说，这次真的要硬拼一下了。但愿我们都可以顺利过关。”她看着我们说。

“但愿吧，上天保佑啊！”小文双手合十，仰着头说。

“如月，说说你吧。我们一年多的同桌了，可我总觉得一点也不了解你。”

“是吧？哪你想了解我什么？”如月看着我，淡淡的笑着，两只握着英语册的手放到了桌下。

“起码让我们知道你是哪里人，以后如果写信，该寄到哪里呀，或者别的，你随便说说。”

“是啊，说说吧，同学一场，以后我们会经常想起你的。”小文凑近我，趴在桌子上，静静的看着如月，他的眼神让我有些嫉妒。

“我家就在南山里一个很穷的小山村，你们不必写信给我，说不定我真的会考上大学走了，”她笑了，用手指轻轻的搂了搂额上的头发。“还想知道什么，你们就问吧，我接受采访。”她将手又放出到桌上，继续不停的卷着英语册。

“哪，我问了，你别生气，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叫你神婆？”我看了看小文。小文也正生气的盯着我。

如月又低下头。我感觉她脸肯定通红，有点后悔不该这么问。过了一会儿，如月抬起头看着我。

“其实没什么，我奶奶教的，家里没钱，卫生院离村子又远，有病总不能等死，什么办法我们都用。还有比立筷子更玄的呢！可惜我没学会。”如月轻描淡写的说。“我知道别人怎么叫我，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别的选择。上次卖血也是一样，没办法，我需要钱。我也知道很危险，可是为了我爸爸，危险我也要试试。”

“我妈身体不好，地里的重活全由我爸爸一个人做。别人家两个孩子，只供一个念书，一个就留在屋里干活。我们家我爸爸供了我们三个念书，去年家里困难，爸爸想让我退学，后来听老师说我学习还可以，就咬牙继续让我上，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离开那个穷山沟。没有我爸爸，我们家就完了。”我听到如月低下头默默抽泣着，当她再抬起头时，透过窗外的光亮，我看见她眼角泪珠闪烁。

小文捅了捅我的胳膊。我心里很难过，伸出手，却不知该做什么，就那样伸了伸，又放在了桌子上。

“你别难过了，是我多嘴了。还有三天就大考了，不该惹你想那么多。张sir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学习这么好，又认真，又刻苦，一定会考上的，真的，别难过。”我语无伦次的安慰她。

“是啊，你没问题的。”小文使劲的点着头说。

如月一边擦着眼角又笑了。

“其实说出来，心里还好受一点。”她突然收起了笑容，那样认真地看着我们，让我感到很紧张，“我，我想谢谢你们，”她那样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当我是朋友。很关心我，很照顾我。我感觉得到，我明白。谢谢你们。我会永远记得：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伸出手，要和小文握手，小文有点不知所措，一下子用两只手拉住了她。

“没什么，不用谢，真的没什么，其实你也挺好。帮我讲数学题，又把课本借给我，谢谢你，是我该谢谢你。真的，我觉得你人挺好。你……”小文忽然松开了手，重重地坐下，把头埋得很深，什么也不说了。

当如月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柔软又纤细。第一次握着女生的手，我有一点莫名的激动，又觉得十分的伤感。想说点什么的，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们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到底说了些什么，我都忘掉了，只知道当时很难过。到了熄灯铃响的时候，他们两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我们默默的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出教室。站在教室门口，回头看着这个曾经同共学习、生活过两年多的地方，竟有些依依不舍了。我们同时伸出了手，握住门把手，轻轻的将门拉紧。

就是从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如月了。张sir告诉我如月考上了一个名牌大学，但因为家里没钱，所以她没去上学，而是去了南方打工。高小文有一次打电话说，如月在广东打工，写信来说很想念我们这些高中时的朋友。我不明白如月为什么没有给我写信。后来，小文和阿虹，也都没有了如月的消息。她好像永远的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时会想起我们一起关上教室门的那一幕。我明白，那天被我关在门后的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纯真的少年时光。那样真挚的朋友，那样纯洁的友情，现在很难再找到了。其实高中生活很平淡，很繁忙，甚至有点苦闷乏味。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故事可以讲。之所以将如月写下来，因为，她是第一个和我握手的女生。当有人翻开相册指着她的照片问我，我都说着同样的话。

“如月，我的同桌，一个很好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