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来了，再次萌生对桃园的渴望。也许世上真有世外桃源吧：

你看，它就在眼前：这里远离俗世，群山环绕，绿树成荫，流水潺潺，万物那样祥和。在山涧一片湖泊中央孤立着一座雅致的小庙，庙里住着一个隐逸的老者，和一个顽皮的孩子。那老者早就历经了风雨，看破了红尘，完全无欲无求。那孩子未涉人世，虽有些顽皮，却童心可爱。在这里，有菩萨无处不在的微笑，有山涧透明的雨水，有小鱼青蛙和小蛇相伴。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安静虚空。这里，没有人到来，也没有人离开，甚至内心都不会有一丝惊动。仿佛在这里四季都停止了流转。

然而，这里真的是世外吗？这里真的只有慈悲和善吗？显然不是。

你再看，春天里，那童稚的小和尚把石头系在鱼、青蛙和蛇身上，看着他们痛苦的挣扎，而哈哈大笑。在夏天，正值青春的小和尚，恰巧遇到来寺庙养病的女孩，冲动中犯了色戒。秋天到了，与女孩生活多年的和尚因对方出轨，举刀杀妻身陷囹圄。到了冬天，和尚服刑归来再回寺庙，寺庙却已经破败，师傅也已经圆寂，他开始领悟自己的罪孽，开始努力偿还一生种下的业。……之后，又一个小和尚来了，又一个春天也来了。

每一段情，既是缘又是孽，每一个人，既在祈祷又在犯罪。人生四季，总有人被负，总有人负谁。在缘与孽轮回里，每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也许这一切的根源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爱是我唯一的罪孽。一部心经，记在心里和刻在木上，有多少区别？不过是再一次见证桃园如何变成花花绿绿的红尘。佛说不要执着，结果还是执着于轮回。

或许人生来就是恶的，没有救赎的途径。恶不以四季更迭为转移，不因岁数不同而改变。纵然世上真有一处如诗如画、恍如仙境般的寺庙，它带给你的也许一样是深入骨髓的残酷和绝望。

很难相信这新的轮回会有所进步。犯罪归来的新和尚真的在修行吗？自然他不会再残害小鱼青蛙和蛇，但他凿的冰窟窿却照样埋葬了另一条生命。他的负重行走，他对身体的自虐，或许可以慰藉他自己的心灵，但他能教化更小的和尚，从此多一点善心不再犯自己犯过的罪吗？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甚至更残忍，前一代和尚的故事重演，下一代的罪恶继续。没有救赎，哪里又能解脱？

也许老和尚用自焚解脱了。可他送走少年时也有不忍吧，看他用法力让小船停止，只为跟他挥一挥手说再见，尽管并没开口。就在他最后的时刻，那贴在眼上的白纸，明显已然被濡湿，这泪水是他对人间的留恋，还是他对罪行的忏悔？显然这不是一种绝然的超脱。

所谓生活，其实就是大门一次次开闭。季节交替，人来人去。春生夏糜，秋去冬烬，轮回就这么简单。所谓人生，其实就是少年的恶作剧，青年的冲动和激情，中年的救赎和宽恕，以及老年的挣扎和死亡。所谓修行，其实就是罪孽后的忏悔，负累后的解脱，然后继续在人世里痛苦悲悯，得到失去。

肉眼凡胎的人，真能出家吗？也许出家无非只是一种形式。即便僧人，要么养徒，要么养猫，终究无法摆脱人间的温暖。“得不到”和“已失去”，构成了人生的另一个轮回。得到的总要被辜负，失去的总要被缅怀，这是生命必须承受的沉重！轮回很简单，宿命很困厄。万物苍生没变，但心变了；眼鼻口耳闭了，但心开着。将菩萨供在案台上，但躁动的心是否容得下慈悲？将欲望死死背负在肩上，那万能的佛也难以帮你解脱？

春夏秋冬，缘孽交替。原罪救赎，善恶轮回。功名利禄，荫妻护子，究竟何处是终点？难道将一块石头一尊菩萨放到山顶，就是修行？将寺庙看成大山中的一隅，绝对有一种超然的感觉，但你终究不能总是和佛站在一样的高度！

老僧化身为蛇，为小徒而亡了；少女似鱼，前世注定为小徒而死了；小徒如青蛙，虽然最后得到了解脱，却还要再次堕入教诲另一个小和尚的轮回。人性之恶就这样无限循环，人间的一切终归化作幻灭。看似生生不息，延绵不绝，可四季依旧，残忍依然，这轮回的意义又在哪里？

也许意义只在于过程吧。所谓不经历，何谈看破，不得到，又何谈放弃。只是希望不必等到这一切这的发生了再忏悔。眼下的你，不妨抛弃掉一些身上的重负，时时仰望一下山顶的菩萨，常常默念几遍我佛的名号，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有道是，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历经春夏秋冬，经历人生四季。等到领悟了这一切，那么你也就是一尊佛。

永恒的故事，永恒的轮回，永恒的虚无。遗忘或忏悔，麻木或死亡，欲望或痛苦，归根结底，所有这一切的创造与毁灭，不过是宇宙不知疲倦的一次自娱自乐。

也许能做到老和尚那样，已经足够了。有朝一日，当自己也老到倦眼无力抬起，累到身心麻木疲惫，也留下一点最后的力气，替自己搭一圈树枝，为自己找一条漏船，把自己闭目塞听后安静的坐下，等待那烈焰慢慢吞噬肉体，等着在澄澈中与这人世告别。那一刻，无需回忆和哭笑，因为这一生已经太漫长了。

接下来，自然会有下一个春天的阳光，会有另一片春天的花朵，会有另一汪荡漾的湖水，和另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不过这些都属于另外的四季了，他们不再与你有关。

于木鱼宅

2013-4-2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