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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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夏日里气温最高的时节，也便是江南农活最为繁重的时刻——农忙双抢。

太阳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肆意地喷着青蓝色的火焰，向四周毫不吝惜地抛洒热能。环形的盆地小山村，此刻如一口被烧灼的通红铁锅，热浪滚滚，失去了往昔的热闹喧哗。知了闭上了一贯自卖的喉咙，钻进了树丛绿深处；黄毛狗伸直四肢，肚皮贴地在椿树荫下还直喘气，最后不得不夹着尾巴，擅离岗位，溜进了堂屋风扇下的墙根，张嘴吞舌。

人们陆续收工了。整个田野一眼望去，金黄的稻波已所剩无几，代之以规则稀植的青绿晚稻秧苗和田垅上还未及收回的金黄的稻草。视线近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跃上眼帘：三叔公，本家的堂叔公，一个人见人爱，忠厚善良，五十开外的老头儿。此刻，正与他瘦小的老伴仍在吃力地忙碌，脚下的打谷机“呜啊”“呜啊”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一上午地劳作，显然是力竭人乏，饥肠贴背了。晃动的身影中，背部突起的块头尤其醒目。长年累月的农活，原本高大挺拔的壮男，如今已是无论站立行走，还是伏地劳作，光亮亮一峰突兀的瘦弱驼背老头。几十年的辛酸，一世的苦楚，全都写在了青黑的脸上，装进了背上的这一块肉团中。“驼峰”诠释了三叔公的一生一世。自然，“三驼子”的名号也非他莫属，也格外响亮。

“哎，三驼子，明天就到八一了，可咱们的稻还没收割完，还要赶着插上晚稻，时节催人，这可如何是好？是不是把伟仔子叫来，帮上一把？”一向夫唱夫随，唯夫是命的三叔奶奶喘着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低低地向老头子提出抗议。

“嗯，是该叫上这个小畜生了。可一贯游手好闲的他……”三叔公还没张大嘴吧就看到三叔奶奶瞟过来苦楚楚、凄巴巴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拍拍衣裳，慢步上垅，低头蹒跚地走向村口。

小村出入口，是沿河而建的两排平房。外墙贴瓷的，红砖青瓦的，泥坯油毡顶的，高高低低，全部一字儿错落对称摆开，成为村中唯一的繁华“街道”。村支、村委、村级活动室傲然突兀；日杂、诊所、经销店五步一岗；屠桌、球桌、麻将桌挤挤挨挨。集全村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是村中别样的小天地，是远近有名的“中英街”。

下午二点的骄阳，垂直地烘烤着大地。疲惫的村民，此时大都在家稍事休息：或坐、或躺、或倚、闭目养神，一片祥和宁静。可一箭之遥的村口大小街，农忙时虽少了劳作的村民，没有了平素吵吵闹闹的喧哗，但另一群体——青年人的快乐时光，依旧上演，依旧重复着往昔的差事。各店铺门口，一张张麻将桌上正堆积着精力过剩、无所事事的年轻后生，或生、或蹲、或站、围挤在狭小的立体空间。头顶上吊扇呼呼疯叫，昭示着激战正酣。“哗啦啦”“哗啦啦”此起彼伏的推搓声，愈发反衬出小山村四周的宁静。

三叔公径直走到村活动室一长凳上半蹲、上身赤luo，短袖搭肩的平头后生身旁，怯怯地、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搭肩衬衫。后生浑然不觉。三叔公不得不加大力气、“啪”的一声拍在这位后生的后背部位。

“找死！老子手背正烦着呢。”

“伟伢子，莫打啦，帮我去踩打谷机。”。

此人正是伟伢子，三叔公老两口二十七、八岁时唯一的爱情结晶，一个正统遗传的青年三叔公形象，浓眉大眼，高大健壮，只是此时眼睛通红。见是自己父亲，伟伢子不由得降低了些许声调。

“你不看见我正忙吗？”

“天天守着麻将忙到晚，忙死你算了！”三叔公气打一处来，潜意识地吐出了久憋的怨气。

“五百元打水漂了，帮你打谷，你出五百元的工钱！”

“什么？要我开你五百元的工钱，兔崽子！”

“你不出，谁给我追回那五百元？”

“你眼里还有一个“爹”字吗？”

“我可管不着，现在我只认得那五百元钱！”

“自摸！”正当父子俩口辩之际，对座的红毛阿福摊开双手，兴奋地叫道，　“每家一百元！”

“背时鬼！一担米米又丢了。”

“你骂谁？”三叔公攥紧了干瘪的右拳。

“你敢！小心我……”伟伢子血红的双眼一睁，扬了扬浑圆的左手臂，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来，右手忙不迭地伸向麻将桌上……

三叔公垂头丧气地走出人群，老泪夺眶而去，掩面失声哽咽。一旁玩耍的小孙女突然失声尖叫：“爷爷，血！血！”。

失声变调的稚嫩的惶恐童音，一下子齐刷刷地拉回了众人的视线。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在干瘪的三叔公裸露小腿后背，一线鲜血蜿蜒而下，直到脚跟，分外刺眼。流血处还蜷缩着一团黑黝黝，滚圆圆的东西。

“啪”一声清亮的脆响。长满老茧的右手，把身上的愤怒，重重地砸砸在黑团处，黑团应声掉落，鲜血溅洒一地。一条又大又肥的青蚂蝗。

“畜生！叫你喝老子的鲜血！”愤愤的三叔竭声骂道。

空气似乎更加凝重了，闷热地透不够气来。一丝风儿也没有，天空中只是一片片刺目的炫光。

2007.0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