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有刀。
铸刀的地方叫刀铺。
用刀的人便称为刀客。
雷羽山庄庄主,雷鸣。
白衣,白发。
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本该安静的享受生活,回忆往事,或者聆听匆匆岁月,看潮涨潮落,云卷云舒。
可雷庄主已是三天未眠。
因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年龄,二十五,十年前成名于中原,天生武学怪才,只败过一次。
毒。
这是他的名字,或者说代号。其实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少人记得你。
不管出于爱,或者恨。
其实记得也是一种痛苦,因为不能忘记。
败,是一种耻辱,能洗去创伤的,只有血。
刀铺,冷清,仿佛死了人的灵堂,只有一个老人,坐着,炉里没有火,老人的心中有火。
心中的火才是最烈的火,一旦燃烧,寸草不生。
只可惜老人是个瞎子,要不然,你肯定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窥探出他的寂寞,没有对手的寂寞。
没有对手,就如同男人没有女人,激情,已经灭绝,似炉里冷寂的灰。
门头的招牌破旧,布满灰尘,只有一个字,刀。
陈旧,落后,却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走进屋内。
这个刀字,杀气太盛。
二
为我铸一把刀。
什么样的刀,能佩得上雷鸣雷庄主?
为何如此说?
你成名江湖四十年,总共用过几把刀?
三把。
第一把,你初次闯荡中原,杀二十八名剑客,除鬼城九十九名弟子。弃于初冬。
第二把,战平南四子,败关东三鹰,斩东瀛第一高手,半浪。弃于夏末。
第三把,无人见你出手。因为你身上已凝聚着深厚的无形刀气,还有你的名气,动刀,对你而言,已是儿戏。
对于如此的神话经历,天底下还有人敢为雷庄主铸刀么?
你知我为何弃刀?
第一把,你年少气盛,为求成名,不分黑白,错杀无辜,悔矣,故弃之。
第二把,为战东瀛半浪,巅峰对决时,走火入魔,误杀自己的爱人,终生遗憾,弃之。
我曾发誓不再用刀。
这一次,却是因为一个少年?
是。
对他,你必须亲自用刀?
一定要用刀,而且要用最好的刀。
你怕他?
我怕死。
可你并不是为了杀他。
可我也并不想让他杀我。
还有十天,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必死。
这招纵云渡已经练了不下一万次,自从上次一败,他已在深山苦练十年,如今他已有把握,一击必杀。
神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活着,只为仇恨。解决了仇恨,他这一生,也算结束。
月,冷。风,寒。
黑衣人站在他的面前,如同一座漆黑的山,压得人难受,甚至想吐。
我来和你道别,因为我相信,这一次,你不会让自己失望。
我从来不会失望,因为我根本没有过希望。
你不想见为师的真面目吗?
不见, 我不想下一个或许要杀的人,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习惯杀人的人,有可能去杀任何人。也可能被任何人所杀。
嗖的一声,快如闪电,一把漆黑的刀飞向少年,出自黑衣人之手。
少年拿起刀,闻了闻。
没有血腥味,是把新刀。
这是为师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消失,如同鬼魅。黑衣人的轻功,已入神境。
三
毒,一个普通的字,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名字。
黑衣人给了他一身绝世武功,同时也给了他一颗冷漠绝望的心。
像刀,辉煌,极致,却冷酷无情。
高手,在江湖中并不多,有些只是名气,有些根本浪得虚名,有些也只是世俗之人的吹捧而已。
当一个人的历史已经成为一种传说,他的生命,理应终结。
他认为雷鸣就不应该再活下去。因为他的活,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一个人,家财万贯,受世人尊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却突然某一天,闯进另一个人,随时可以杀他,于是,原本平凡的生活,将不再安宁,这不是世界上最灼烈的折磨么?
九月初九,晴,南风,天有白云,地有杀气。
落日山头。
一个少年,黑发含蓄。一个老人,白发如霜。
出刀的时间,只有零点零几秒,一个生命的结束,就在这一刹那。
所以,出刀之前,有些话,不得不说。
因为死后,即使嘴巴张得再宽,也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十年前,我败于你手,你却留我一命,我杀你,不会告诉你原因,你放我,我也不会问你理由。
你像三十几年前的我。
可我三十几年后,并不想变成你这样。
你在等什么?
等日落。
也许是这一辈子最后一场日落,那么灿烂,那么令人心碎,晚霞缭绕,仿佛女人的红唇,勾引着你,陷入无限欲望,或者死亡。
谁都不想死。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却可以决定生命的结束。
上天并不公平,有些人苦心经营,披星戴月累积而来的卑微成就,有些人出生就拥有,没有人再有时间去抱怨,因为时间如此短暂,要想获得权势,地位,金钱,女人,我们就不得不起早贪黑,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甚至千倍的努力,然后才能收获一切,然后一切又归于尘土。
我们都会归于尘土。
但有些问题,在此之前,必须解决。
太阳,沉匿在地平线之下。
他看着对面的老人,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
刀,已饥渴。
像发情的野狼。
四
风,没有卷起残云,天地也没有变色,决战的前奏并不会如此隆重。
对决,其实很简单。
刀,出鞘,速度极快,如闪电,带着死亡的邀请,又如罂粟的蛊惑,简单,干净利落。
用刀的目的就是杀人,杀人的刀法,是最好的刀法。
这招纵云渡,已有十成把握取雷鸣性命,却在最后一击时,瞬间落空。
他的心也落空。
因为他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刀。
也许他根本不是人,是鬼。
雷鸣并不是鬼,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这一刀,他并没有躲过。
只是深厚的内力支撑着他,并没有倒下。
他还没有找到倒下的理由。
雷鸣并没有出手。
他带来的只有刀鞘,没有刀。
他的刀,早已弃之。
鬼魅,降临。带着绝望,仿佛听得到遥远的死神的呼唤。
黑衣人,黑面纱。
你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可是我并没有成功。
你已成功。你的刀已刺进雷鸣的心脏,只是太快,快到连血都来不及沾上。
可是他并没有出手。
他已没有勇气出手。
目空老人?
黑衣人摘下面纱。赫然就是刀铺铸刀的老人。他是三十年前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目空。
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三十年前的目空,三十年后的目空老人,他的武功,如同他空洞的瞎眼,深不可测。
毒,是我一手培养的杀人利器,他的目标,就是杀死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亲人?
他是幻灵夫人的儿子,也就是你,雷羽山庄庄主雷鸣的骨肉。
少年,面无表情。他的刀也没有表情。
我恨你。
你的第一把刀,杀了我们家族九十九口,我是唯一一个残活的人,从此以后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的第二把刀,杀了我在世上最爱的女人,她背弃了我,却死在你的手上,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属于别人的孽种,一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人。
我却没有杀他,因为我要留着他,杀你。
如今,你已达到目标。
少年,冷漠着,刀在手,却已丧失杀气,有些事情,本不应该让人知道。
杀人的时候,就应该专心杀人,被杀的时候,就绝对要认真被杀。
只有这样,才是对对手唯一的尊重。
可是他已经无法安宁。他残损不全的灵魂,在啜泣。
雷鸣,倒下。
一个普通的老人,即将结束这风烛摇曳的生命。
这场面,有些让人心疼。
五
仇恨,是可怕的东西,会让人丧失理智,会让原本美好的故事,一发不可收拾,会让情人反目成仇,会让朋友自相残杀。
十年的时间,少年用来习武,目的是为了杀他,而他,却用这十年的时光修渡,修的是充满遗憾的心,渡的是一生无缘的情。
一个人得意的时候,也是防备最弱的时候,刀,割破了目空老人的喉咙,血,没来得及流出。
少年依旧冷酷无情。
出刀的那一瞬,他也被目空击中,被目空一掌击中的人,能活下来的,普天之下,除了鬼神。
死的时候,目空很安详,他的一生,都为仇恨而活,这一次,也正好为仇恨而死。
死了,什么都消失了,归于永恒,包括心爱的女人,痛苦的记忆,权势,阴谋,恨。
少年,永远是少年,因为他再没有机会变成老人。
他的身体如同他的刀,坚韧,漠视一切。却也有最脆弱的一点,一旦击中,便支离破碎。
有些情结,刀斩不断,只有铸刀的烈火,可以让其灰飞烟灭。
雷鸣,雷羽山庄庄主,当世第一刀客,二十岁修武林奇谱灵隐刀法,丧失生育能力。
目空老人,原鬼城城主,被雷鸣重伤,后残活,修绝世武功,深不可测,江湖闻风丧胆,隐于市。
幻灵夫人,江湖第一美人,原目空妻子,后随雷鸣,二十五年前被误杀。
毒,少年,二十五岁。幻灵夫人生,雷鸣走火入魔时,由目空老人带养,授其学,树其才。
日落山,普通的的一座山头,如今陈列着三具尸体,不管生前如何卑微,或者显赫,死后都是殊途同归,一文不值。
风吹黄沙,水纵横,山依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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