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意迟迟，可这梨花终究是开了。于它，总是心生恍惚，是前世遗留的雪花吗？只因没被这尘世的情染透眉梢，没对心上的人儿唱尽红尘，便迟迟不肯离去么？它是怎样的白，它是怎样的媚，你不来，我芳馨若雪，你来，我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不等衰老，华美中去，只一个决绝地转身。

一树梨花一溪月，梨花，听着名字都那么美，一树梨花开在静月溪边，无人打扰，只有梨花与溪水的对白，想想就美轮美奂了。就像想起那个名字——程蝶衣，心里就飘来了恍如隔世的殇。

当程蝶衣的母亲把五六岁的小豆子〔蝶衣〕送给科班关老板去学戏的时候，只是为了给他日后寻一条出路，因为她说了：不是养不起，是男孩子大了，留不住啊！那时的妓院和梨园行是平等的，一样的，下三滥。所以，谁也别瞧不起谁。妓女生的孩子，不去那里，又能去哪呢？

当小蝶衣意识到母亲要砍下他的第六根手指的时候，他低低地哀求：娘，我的手凉！这时的凉应该是彻骨的。是世态的凉穿过母亲决绝的砍刀从手指一直冰冻到内心。一刀下去，母子情断，一刀下去，小蝶衣与梨园行便签下了生死契约。

由茧化蝶的过程是痛苦的，师傅说：任哪朝哪代京戏也没这么红过！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要想成角，都给我使劲的练呐！这时，院子里除了京胡和班鼓的伴奏声就是被师傅打板子之后的惨叫声。这些孩子不知从何处而来，想必，他们的父母也都有各自生活的艰辛吧。蝶衣，因为天生弱小，被师父指派专攻青衣。

可是，那一句，怎么就总唱反呢？一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因为，蝶衣知道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儿，为什么要逼着自己说是“女娇娥”呢？因为，此时的蝶衣还没有入戏，他还不是那个“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虞姬。

小蝶衣对自己绝望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这时候他的手已经被师傅打得鲜血淋淋，新伤覆盖旧伤。他对那个从他一进门就对他无限怜惜的大师兄说：如果有一天我被打死了，我褥子底下有仨大子，留给你。师兄终于看不下去小蝶衣再遭惨打了，趁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放走了小蝶衣。

原来，一个人是逃不出自己的命的。蝶衣回来了，是因为他想成人，是因为在逃跑的路上看到舞台上的霸王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京戏！他想成为一个像霸王一样顶天立地，重情重义的人！倔强的小蝶衣　不开口求饶一个字，咬紧牙关，任由师父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师兄拉住师傅：师父，别打了，你会把他打死的！师父的板子又挥向了师兄！

在最后关头，他终于在师兄的“成全”下，眼神迷离而又无比坚定的站起身，唱出了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从那时起，他的骨子里揉进了女子纤云流水般的柔情。

这个师兄从见到小师弟那天就对他分外照顾，是宿命吧，这种生命的依恋使蝶衣认为师兄会保护他一辈子，他想让师兄跟他，不，是他跟着师兄唱一辈子戏，他做他永远的霸王，他做他永远的虞姬。

他对师兄的爱使他忘记了自己原本和师兄有着同样的生理构造。他把对师兄的爱都演绎在虞姬对霸王的爱里。他知道虞姬为什么而死，因为“从一而终”！他已经沉迷在虞姬对霸王坚贞不渝的爱情里，戏里戏外，分不出谁是虞姬，谁是蝶衣。

这时的程蝶衣和段小楼是风流洒脱的一对璧人。如果没有菊仙的出现，程蝶衣还会活在对师兄爱的幻想里。当得知师兄要和菊仙结婚时，他爱的幻想破灭了。他才知道，菊仙能给师兄的，他给不了。而他又是那样不甘，他觉得，他能给师兄的，她也同样给不了。他骂她b*子无情，她骂他戏子无义。其实，谁都无措，错就错在，他们爱着同一个人。

在虞姬和霸王的戏里，是有一把剑的。戏外，也是如此。记得当年在那个变态的老太监家里见过的那把剑，师兄对它一见钟情。蝶衣许下诺言：我一定要送你一把这样的剑！如今这把剑辗转到戏霸袁四爷手里，而这个袁四爷正对蝶衣“垂涎欲滴”，而蝶衣为了在绝望中讨好师兄，为了给师兄讨来那把剑，他答应了袁四爷做他的“红尘知己”。袁四爷看着程蝶衣绝色的面孔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袁四爷虽然混蛋，但此话不虚。

他送完师兄那把剑，从此别过，再也不唱《霸王别姬》，因为，他的霸王正在和别人缱绻生情。他只唱《贵妃醉酒》，戏里戏外，醉得一塌糊涂。当他得知师兄因为得罪日本人被抓，终于还是义无返顾的去了，哪怕换来的是师兄知他给日本人唱戏对他的唾弃，哪怕日后成为小人揭发的汉奸，他还是去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使命。

蝶衣为什么到这个世上？为什么而来？没有答案。只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人性在被环境扭曲的情况下的一种向善若水。看到了一种凄绝的美。当年他不忍丢下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弃婴，哪怕这个弃婴日后成为令人颤栗的毒蛇。　当看到他和师兄段小楼跪在熊熊烈火前，被弃婴“小四”为首的“造反派”揪着互相揭发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叫做“人性”的东西羞愧地低下了头。

此时的霸王已不是霸王，而虞姬也不是虞姬！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条乌江！段小楼说：程蝶衣就是个戏迷、戏痴、戏疯子！他不管台下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什么身份，他就是使劲的唱！他也给日本人唱！这一点，段小楼说的是对的！他揭发他做过戏霸袁四爷的那个，说的也是对的。　这时的蝶衣心里绝望而崩溃，没想到他的霸王为了活命也会露出贪生怕死的嘴脸！他站起来说：我也要揭发这断壁残桓……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这场运动中，菊仙毙命了。　情敌去了，而他也没等到他的霸王。

再次重逢，已是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霸王是戏里的霸王，虞姬却是真的虞姬。而此时的小楼对于蝶衣，只有成全他成为真的虞姬。就像他说过蝶衣：你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在唱过那段哀婉动人的唱腔之后，程蝶衣在段小楼的背后，以娴熟的手法拔下他当年送给他的那把剑自刎而死。也许只有这一刻，他才真的破茧为碟。也在这一刻，他的戏终于落幕。但愿隔岸烟火，可衣他华裳。

一辈子，刚刚好，不差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

后记：忽然意识到，张国荣去世已经有十年了。而他塑造的银幕形象却历久弥坚，程蝶衣——一个风华绝代的京剧名伶，被他演绎得入木三分，张力有余。看到情深处，竟让人掩面而泣，不能说不是艺术的魅力。张国荣，当之无愧的艺术家。　有人说程蝶衣是生不逢时，而我认为只有那个时代才能塑造出那样一个程蝶衣。如今，张国荣已经“带走”了程蝶衣，愿他们在天堂静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