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春,当我第n次迈着凝重的步履,来到叶尔羌河流域,第n次地感受到一种民族文化特异的冲击时,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面对六百年前的刀郎人,以诗的语言,讴歌这西域深处的一段诗意历史——
那些曾经是蒙古铁骑饮马的多浪河(即叶尔羌河),那些曾经被察合台(成吉思汗次子)统御过的中亚和西域,当那场属于蒙古利亚人的骄傲烟消云散之后,塔里木敞开了她博大的胸襟,以一条雪域之河的富饶与神秘,把一大片一大片被称作“树窝子”的胡杨原林,天赐给这些因为战乱已然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
于是,在叶尔羌河的下游和塔里木河的西北,成就了一段民族大融合的荒野传奇。那些流淌着突厥流淌着回鹘流淌着蒙古流淌着契丹和流淌着吐蕃血液的各族难民,因为贫穷和战乱,只因为贫穷和战乱,便没有选择地聚合在一起。
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刀郎。——一个只在野史可以触摸却极富历史感的名字。
此刻,我徜徉在叶尔羌河岸的胡杨林边,捧起一抔流沙,让风儿轻轻吹撒,我想从流沙的记忆里找寻刀郎人曾经的金戈铁马;我颓蹲在一株倒毙的胡杨老树身边,捞起一撮将要化作尘土的胡杨残片,想从它们模糊的纹理中清理出刀郎人当年的凄苦与壮烈。
——而我一无所获。
不远的地方有田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在地头忙春。突然发现,曾经的游牧和猎渔生活,一旦被绿洲文明取代,那原始的剽悍与自然的野性之美,居然退演成今天极其珍贵的记忆。
像日月无情的把曾经“漫野成林”的胡杨横扫成千里沃土一样,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之产生,必然带给人们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我伫立在历史的大漠中间。三月,南疆的樱花开了,自然没有秋天的胡杨艳美。
河水无语,戈壁无声。
(二)
那一日,我狩猎归来,如血的残阳斜照着我肩头上一天的捕获,远远地,看见了我们的毡房,正孤独地守望。
情不自禁地,一曲悲壮而凄惶的散板,便从我心底幽怨地流淌出来。听见歌唱,你早已经小跑着扑向我。
当你我在胡杨林畔的空地里相拥成舞的那一刻,达甫鼓响了起来,卡龙琴活了起来,素不相识的各民族的男女老少围了过来,直把夕阳咏唱成繁星,直把双臂旋舞成眼泪……那一夜,我们醉了,所有的人都醉了,因为那些渲染着蒙古草原情调的乡音,因为那些激荡着地中海波涛的乡情。
许许多多不同血统的人,因为生存,醉倒在帕米尔脚下。从此,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王国,她的名字叫大爱。同时还拥有了自己的家园,她的名字叫刀郎!
——这就是最原始的刀郎麦西来甫,我们在不断的迁徙与渔猎中,让来自四面八方的智慧,在那个夜晚绽放过。像一朵奇葩,绽放得如许凄凉,如许冷艳。
她不是诗,而是史诗,一段天地为之动容的史诗;她不是舞,而是豪情,是一腔被后人称作“流浪中的斗士”的壮烈豪情;她不是歌,而是太阳,一颗染着浪漫血色的跳跃着的太阳。
不然,何以今天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喀什十二木卡姆,其精髓部分就是刀郎赛乃姆。
——奇克特曼*的舞姿不是我的创造,她是蜿蜒大漠的叶尔羌的波澜。亲爱,色里热玛*的激越也不是你的灵感,那是无边的丛林凝结出来的狂欢。
刀郎麦西来甫,就这样,在民间永不知疲累地,诉说着我俩的爱情故事,六百年。
(三)
六百年过去,即便后来我们都选择了伊斯兰作为灵魂的皈依与信仰,而多民族混血的特征,恰如叶尔羌的流水,在浑沌的激越中,不渝地流淌着祖先的率性与智慧。
作为一种文化的大融合,亲爱,你在我的歌声里,我在你的舞姿中。
——这是人类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传奇。因为在当时刀郎地区广袤的丛林,短时期内容纳了包括突厥回鹘契丹吐蕃和蒙古等多个游牧民族在内的难民。然后他们依靠原始渔猎然后他们迁徙然后他们繁衍然后他们与外来奴隶主势力浴血奋战,直到数百年以后,把曾经狩猎的原林改变成绿洲,把曾经的游牧文明进化成农耕文明。
——就像我俩的爱情,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叶尔羌河在注入塔里木河之前的旅程,宽泛平阔,宁静祥和。受它的感染,我俩沐浴月光那夜,你牵着我的手,在沙上裸奔,在水边放纵,如许恣意而淳朴的幸福。——正是这近乎原始状态的自然之美,凝结为刀郎文化的精髓。
更似大漠里的胡杨树,那一粒一粒从西西伯利亚从地中海从蒙古草原吹到塔里木荒漠的种子,那些没有国家没有部落没有家园的流浪一族,被命运撒落在人迹罕至的叶尔羌河流域的中下游地区,然后,在麦西来甫*的感召之下,顽强地生存下来,繁衍开来,六百年。
——这是正史之外的文化,然而,成就的,却是极文化的历史,是文化中最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历史。
此刻,我就漫步在这条饱经沧桑的历史之河的沙滩上。我赤脚踩在软绵绵的沙上,好让自己这份被震撼的心,向当年散落在这条河畔的先民们,传达一份亲切。
我来寻觅你六百年前爽朗的笑声,那属于蒙古杜格拉特部草原少女的甜笑。我用欧罗巴人的情怀,收藏你的音容笑貌,在六百年后的2013年3月,让我们的子孙,在春日的阳光下,在达甫鼓明快的节奏中,再现你曾经的剽悍与野性之美。
以刀郎人的胸襟,面对麦西来甫,面对你的舞步,我无法按捺沸腾的血脉。这一扭颈一挺胸一撞肩一旋舞的优雅与热切,不是梦,而是我们曾经的快乐与沧桑。
呵哦,请挽起我的手臂,请扬起你花儿一样的脸庞,我就是你日思夜想的刀郎!
注:(1)奇克特曼和色里热玛都是刀郎赛乃姆不同阶段的两组特定的舞蹈,前者节奏舒缓而有力,后者热烈而欢快。
麦西来甫是刀郎人创造的一种集歌唱、舞蹈、诗歌、饮食、民俗、道德、教子、和滑稽剧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形式。
2013年3月28日 喀什新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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