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天阑
再惊艳的繁华也经受不住岁月的磋砣。当战火熄灭下来时,燃烧成灰烬的不仅是城墙,还有我眷恋的心。
将军篇
我一遍遍地徘徊在天阑城门外,不忍离去。此时,夜已三更,星月阑珊,城内一遍遍地响着梆子,使得沉寂的夜愈发清冷。这是第几次徘徊于这里,我已经记不清了,千次万次,甚至更多。似乎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戎马奔腾的生涯已是前尘往事,再也激不起半丝的涟漪。
我缓缓地踱步,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可是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当叛军濒临城下后,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作劫灰,回归尘土。
“十一年了。”我长叹,声音含着无尽的沧桑与痛楚。
那是一段好长的时光,可以令人忘记许多往事,也可以令人沦陷得更加深。我闭上双目,那张记忆深处脸靥不顾一切地扑来,占据了一切思考的空间。
“婉儿,你还好吗?”我痴痴地问。她却不出声,双目凝视着我,似悲似喜,有着无限的眷恋与哀伤。
夜风如泣,绕着城墙旋转,似乎在呼唤着谁。一点旧日的气息随风流淌,像是一个人阔别后的回归。
城门吱吱洞开,一队亲兵奔跑出来,道:“将军,队伍已经安排好了,还请将军亲自检阅。”我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去准备吧,我马上进城。”待他们进城不久,我长叹一声,终于妥协。作为将军,我无法拿满城百姓与士兵的性命当儿戏。
再次望向城墙,一串东西突然掉到跟前。我低首一瞧,居然是一道桃符,不由怒火中烧,扯个稀烂,痛苦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已经死了,又能碍着谁了?”陡然间,我却呆了一下,喃喃道:她真的死了吗?可我怎么觉得她一直在身边,十一年来没有一刻分离过。
不用说,这是公主命人做的。当年谢婉死后,她总是看到她的一双眼眸,充满了不屑与怜悯。这让她怒不可扼。她是公主身份高贵,怎么可能被人看不起呢?于是在悬挂过谢婉的头颅的城墙是贴了许多的桃符,借以镇压她的芳魂。
“婉儿,你芳魂归于何处,倘若有感,怎不现身一见?”声音再也不是当初的撕心裂肺,而是沉淀到骨子深处的痛,仿佛自己的生命也随着一点点地消失。
明明只是十一年前的事,却在前世一样遥远,要拼尽一生的勇气才能忆起。那原本也是一个寂静的夜,却被千军万马踏碎。我率领军队团团包围了天阑城长达三个月。终于天阑城守将出来了。
她和以往判若两人,一洗那属于小女儿的柔弱,浑身洋溢着英武之气。她跨着汗血马上前,道:“终究是你赢了。”我答道:“是我人多。”她挥手阻止我,道:“人多也是一种本领,不是吗?当初师傅就预测到,我守的城除了你,没人破得了。我一直都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了。”我惨然一笑:“我宁愿自己一辈子都破不了。”
她回首望着斑驳的城墙,轻轻笑道:“这是我最后一眼了吧。能提一个请求吗?”我心中一缩,急道:“当然可以。”她笑了,脸靥如昙花,一闪而逝:“等下进城了,可不可以不要屠城?”
我嘴角泛起阵阵酸涩的滋味,她从来不对任何人笑,除了对自己的队伍和子民。“那你呢?”我问。她轻轻地道:“一个将军能救下满城的百姓已是极限了,怎能顾及自己?”我大声道:“我可以。”她缓缓摇头,道:“不必了。士兵投降,是将之罪,怪他们不得;若是将军投降,那就是叛国了,不是吗?”我痛苦地道:“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她微微笑道:“这是一个将领的使命,如果是你,你会违背吗?”
她闭了双眸幽幽念道:“若是可以,我宁愿做一名溪头的浣纱女,而不是八面威风的将军。”我一阵恍惚,想起当初的雄心壮志,莫不是保国杀敌,拜将封候。可如今实现了目标,却为何没有预料的快乐。保国杀敌?国在哪,谁又是敌?我呆呆地问。
“可以把你的剑借我用一下吗?”谢婉道,“恐怕会溅染血污,你不同意的话,也就算了。”
我往腰间一抽,惨白如月的剑刃划破夜空,落到谢婉的纤手中。她笑了,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抛弃了一切的负担,一如当初。
血色的曼陀罗冲天而起,照亮了凄厉的夜,展开极致的绽放。我精神恍惚,听见无数星辰坠地的破灭声音。
这个结果我已经猜想了无数次,可真实发生了,我却如置梦中,感觉不到任何伤悲。抬头间,天上疏星淡月,像一幅残破的画。
自从白帝起兵时,我就日夜不安,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幸好他命我攻打北方,自己率队伍进攻都城。可是都城是国家重地,白帝损兵折将却无法推进丝毫。最后一战中,白帝受伤,长子死于乱军之中。那守城的,就是谢婉。
一纸诏书以八百里加急的状态送到了我的军营,我一阵晕眩,几乎昏了过去。担心的事真要发生了吗?
“天阑守将谢婉,胆敢冒犯朕之威严,杀朕之长子,十恶不赦。今命你前去攻城,务必亲手刃之,以报朕之血仇。”
“吱吱—”我抽出锈迹斑斑的剑刃,心开始抽痛。自从谢婉用它自杀后,我再也没有用过,一直封在身旁。如今的它失去了光泽,像一块锈蚀的铁片,映不出月光的辉晕。
我正要进城,一骑信使飞速赶来,叫道:“将军,不好了。叛军正在三十里外的城镇往天阑城赶来。不用多久就可以赶到了。”我不动声色地问:“多少人?”信使道:“两百万。”我长嘶一气,随即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诉公主。”信使答应着进城通告去了。”
“难道是一个轮回吗?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自问。当年,就是我率领十倍于天阑守卫的军队拿下了天阑城,而如今居然有十倍于我的叛军来袭。当然若这些军队归我的话,要打败他们并不难。只是白帝新死,太子又没立,导致国家不稳,几个皇子控制了所有的军队,互相倾轧,企图登上皇位。
公主本是聪明伶俐之人,见此情景大为担忧道:“夫君,你若不出手的话,国家亡矣。”我道:“皇子争位,不是我这个外姓人可以参合的。”公主急道:“父王能打下这片江山,功劳非你莫属,而我又是公主。现在情势危急,即使你登上帝位也不会有很多人反对的,何况掌握全国的兵权。”
城内开始有调动兵马的声音,想是公主听到消息后在整顿队伍。梆梆的响漏敲了起来,使得气氛愈发诡异。我认得那名更夫,每次月圆之夜我都会在城门下悄立一整晚。更夫到达这里后也没有拘束,与我大谈谢婉的事迹。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从前朝就一直在这里守夜。谈起谢婉来,他每次都眉飞色舞,好像那个将军是他自己一样。他说,在前朝时,他每夜都可以在城下看到她在城墙上巡夜,不论寒署风雨,就像一名仙女,从不间断。
自此我爱上了更夫这个悲贱的工作,喜欢每晚拿着梆子徘徊城下,希望可以看见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
喀吱,城门大开,一对兵将拥着一名女将出来。她披着软甲,束起发髻,手持长枪,跨着白马,英姿飒爽,风华绝代。
“敌军来了,你进来吧。”凝视了良久,她出口道。我摇摇头道:“你清楚,拦不住的。”她摇摇头道:“不,你可以。只要你愿意。”我道:“我会拦住他们的。”公主脸色大变:“你要?”我轻轻地说:“去吧。”
公主黯然,她望了一眼城墙,那里,曾经悬挂过谢婉的头颅。微微吸了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定。
城门关闭。远处,人叫马嘶,火光喧天。
公主篇
我扑倒案桌,悲声哽咽,泪湿了衣襟。这是第几次哭泣,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没有一次不是为他。纵然我已经得到了他,可他未曾有一日对我稍假辞色。我知道自己失败了,一败涂地,败给了那个死去的女子。我记着她的笑意,轻蔑,不屑一顾,是在嘲笑我吗?
也许我比不上她,可是我真的努力了。一个女子,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了,难道还不够吗?也许,他也已经死了,在她死的那一刻就跟了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公主,不好了。敌军已经快要靠近了。将军还一个人在城外呢?”一名侍女跑了过来。我赶紧擦拭了眼泪,道:“队伍已经准备好了吗?”侍女道:“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有点少,而且几个皇子的军队不肯拿出,只盼望胜利后好争夺登基的权利。”我苦笑道:“胜利?”小侍女坚定地道:“是啊。大家都说,只要将军在这里,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而且—”她突然顿了口。
“怎么,继续说?”我奇怪地问。小侍女支吾道:“而且还有谢婉将军的灵魂,她一定会保护城里的人。”“灵魂?”我大叫一声,打了个冷颤。小侍女吓了一跳,不敢吱声。
我谴退了侍女,走到一个密封的橱窗前,颤抖着手打开。一件白色的软甲挂在里面,就像穿在一个人身上,没有一点褶皱。胸前一滩红色的血迹,就像是一朵曼陀罗花。我有些晕眩,好像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时有种顶礼膜拜的心。
这是谢婉当年穿的软甲。她死后,头颅悬在城墙示众,这件软甲却被我留了下来。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明明恨她,却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我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比不上她了。
我换下她的软甲,打下青丝,慢慢地走上城楼。顿时,城内一片寂静。
将军篇
叛军很快赶来了,遮天闭日,气势恢宏。主将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一眼就看见了我,问:“你是天阑城的更夫吗?里面什么情况从实招赖,否则一刀劈了你。”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
千军万马忽而死寂,几名将军更是骇破了胆,连马都勒不住。“是,是你?你怎么不在城里指挥兵马?”主将倒是冷静,一下子恢复了神色,“安静安静,就他一个人怕什么?难道翻得了天吗?”
“我来做个交易。你们斩了我的头悬挂在城墙上,但是放过城内的人。”我淡淡地道。那主将打个寒颤,勒着马后退了几步,连带整个军队都出现了一丝松动。天阑城闻名于世,并不是它是历代的都城,而是它的城墙上悬挂过一名绝代女将的头颅。那名女将自打出师以来未曾一败,只是在最后一场卫国之战中被十倍于己的敌手围攻至死,但她还是保全了城内所有百姓的性命,被全天下的人称颂。
而现在,那名杀死谢婉的人就出现在这里,虽然一人,却仿佛千军万马。“怎么样?”我问。
那主将道:“你确定?”他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那么轻易地引颈受戮。我说:“实话告诉你。自从白帝驾崩,这个国家就乱套了。都城里有几个皇子争权,文武百官中有人企图专权,前朝的余孽企图负国,把个国家搞得天翻地覆。现在城内根本没有可以抵抗的军队。”
那主将有些松动,问:“你说得当真?”一名偏将叫道:“将军,跟他罗嗦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所向批靡,难道连一个天阑城都拿不下吗?”那主将大声斥道:“你个白痴知道什么?真正的将军是靠兵多取胜的吗?”他回头道:“如果你肯死在我的刀下,我可以放过城内的所有人。”我淡淡地笑着走过去,却让每一个人心中发寒。
“我来。”那名偏将叫道,抡起巨斧照我脖子斫来。
这时,我听到嗖的一道箭鸣声,那偏将一声未吭而死。叛军大怒,齐齐望上城墙,一时唬得目瞪口呆。城内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谢将军,谢将军。”叛军呆了片刻,纷纷逃窜,口中嚷叫:“是谢婉,是谢将军。她居然没死。中埋伏了,快逃。”几百万敌军像无头苍蝇,踩死踩伤无数。不到一顿饭时间,叛军居然全跑光了。
我回身望向城墙,一个白色的身影宛若从天而降,倾世绝尘,她手挽沉香木雕弓,拈着玄冰凝血箭,缓缓地从城墙上飘过,不染尘埃,宛若涅磐后的凤凰。我呢喃道:“婉儿,你终于出现了吗?”我跑向城门,早有人打开了大门。我登上城楼,那道影子早已离开了天阑城。
我一路追着出了天阑城,逐步缩短着距离。但我最终没有立刻上去,只是保持着一个恒定的速度。终于,她停了下来,并未转身,声音清冷地道:“还要追吗?”我大声道:“天涯海角,黄泉碧落,至死方休。”
附录:
背景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诸王皆谋自立。时有乱军夜袭,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肝胆俱裂,乃退。十一年,新帝彻平乱登基,改元太业。
太业后,城中始有谣歌传唱。歌曰:安危何所系,天阑谢将军。太业三年,城东设谢婉衣冠祠,祭拜者众,香火终年不绝。
——《天阑城志?谢婉传》
歌词
作词/文案:finale
作曲/编曲/演唱:河图
女声:流月
火光凄厉地照亮夜 城破时天边正残月
那一眼你笑如昙花 转眼凋谢
血色的风把旗撕裂 城头的灯终于熄灭
看不到你头颅高悬 眼神轻蔑
焚成灰的蝴蝶 断了根的枝叶
挣脱眼眶前冻结的悲切
鲜血流过长街 耳畔杀伐不歇
守护的城阙大雨中呜咽
多年后史书页 还把这夜撰写
青石长阶 染尽生离死别
耳闻的像终结 眼见的都毁灭
温柔的最决绝 坠落的曾摇曳
恍然间已诀别 正褪色的长夜
破晓之前 洗去所有罪孽
有人喊你的名字 直到声嘶力竭
若魂魄能知觉 黄泉下不忘却
不记得阴晴或圆缺 我看过花开和花谢
渐渐地回忆起喜悦 与恨有别
王城的姓氏都改写 我还在这里守着夜
等什么从灰烬里面 破茧成蝶
是命运在轮回 熟悉得像幻觉
火烧破天空星辰都倾泻
马蹄踏碎落叶 四方边角不绝
血滚落尘土像那瞬艳烈
太遥远的岁月 看不清的眉睫
回忆尽头 风声依旧凛冽
埋下的骨和血 早沉没在黑夜
逝去的已冰冷 飘零的未了结
记得城中日月 蝉鸣后又初雪
屋檐细雨 停在初见季节
用最平淡话语 藏住旧日誓约
春风绿过柳叶 你曾笑得无邪
太遥远的岁月 看不清的眉睫
回忆尽头 风声依旧凛冽
埋下的骨和血 早沉没在黑夜
逝去的已冰冷 飘零的未了结
记得城中日月 蝉鸣后又初雪
屋檐细雨 停在初见季节
用最平淡话语 藏住旧日誓约
春风绿过柳叶 你曾笑得无邪
逆风穿越荒野 来不及去告别
破晓之前 忘记所有胆怯
从此用我双眼 替你看这世界
云万里山千叠 天尽头城不夜
依稀是旧时节 城门上下弦月
白色身影 夜色如水清冽
借我一刻光阴 把你看得真切
身后花开成雪 月光里不凋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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