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雅如兰

一

案头的兰花，开了。

没有艳丽。

没有芬芳。

养了这么多年，不觉黯然神伤……

可以说，从小就对兰花心存敬意。

记得还很小的时候，老爸有一个白瓷杯子，宝贝得不得了，不许我们碰一下。杯身雪白，上面有丛兰花，一块玲珑怪石，数茎剑锋细叶。叶子或直或曲，或刚或柔，姿态迥异，风流潇洒。花也漂亮，形如兰指，淡金线勾边，干净纯粹，素洁淡雅。

晚上睡觉前，躺在被窝里，看母亲做针指，一针一线，那仿佛不是干活，而是艺术；风流倜傥的老爸呢，陪在旁边，细品香茗。那墨的叶，金的边，白的兰，带盖的素杯，加上老爸优雅的姿势，让人不忍入睡。

有时老爸画画，或写毛笔字，时而轻皴慢点，时而挥毫泼墨。杯子呢，悄立案边：兰花静绽，白烟袅袅……

那杯子，那兰花，也就更牵情怀。

后来上学，惊奇地发现：有许多用兰表达美好事物的词，比如：兰章、兰讯、兰室、兰梦、兰客、兰交；而不少成语里面，竟然也有兰：兰心蕙性、金兰之交、芝兰玉树；古语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孔子家语》也有“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文人墨客有关兰的吟咏就更不用说了，比如，屈子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昭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李白《孤兰》云“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张九龄说，“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还有不知谁的“凌云劲竹真君子，空谷幽兰绝美人”，在一幅画上看到的，到现在也不知是诗呢，还是，仅仅一副对联，只觉得挺好。

再后来，见到郑板桥的画，上有《题画兰》：“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诗书画俱佳，看了，只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那兰花，也就更其神秘，更其神圣！

另外，兰花还被称为“国香”“王者香”，——见过栀子花，那就够香了，——很难想象，这又会是一种怎样的香啊……

这兰花，就更让人难以释怀，以至心里老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盆？

二

有一天，老爸突然打电话，说老家的院子里出来一簇兰花。

休息日，兴冲冲地回去，跟老爸一起，上瞧下瞧，左看右看，结果，怎么看都觉得像兰花。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清到底是也不是。在没有开花之前，我们都愿意相信它是。我挖出两株，准备带走。剩下的，培好土，环着花，弄一土坑，浇上水，又用红砖砌一花池，给它保护起来。

然后，我们满怀喜悦地瞧着它，讨论它的身世。讨论来，讨论去，也只能是：不知哪只小鸟，无意中，在这里播下了幸福的种子……

我把移出的一棵栽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放在办公桌上。有人问起，就兴奋地告诉人家：“兰花”。

后来因事去某单位，发现花池里全是这东西，找个懂行的人一问，竟然是：麦冬！

白高兴了一回。

后来决定去花店买盆。结果，满县城转了一圈，没有人卖，说是不敢进货，太贵，难出手。

时间久了，也不再想这事。

前年冬天，路边的花摊上，忽然摆出许多单株的裸兰花，带着骨朵。灰色的冬天，这草尤其显得碧绿可人。问一问，倒还可以，二十一棵。

赶紧买上几株，分成数盆。我一盆，剩下的给老爸。倒也不只是孝顺，你想啊，老爸养花有经验！

当年的花，眼看着一朵朵枯萎了，我们知道，那是因为动了根的缘故，第二年就应该能开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来年的“丰收”，我上网查阅了资料，觉得自己不能算专家吧，也差不多，至少心知肚明，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理论指导实践，是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换土，浇水，施肥……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已出箭的，自己那盆，终于——寿终正寝了！

而老爸好像不管不问的那几盆，却很繁盛：发出好多新株，在红瓦盆里，活像一簇乱草。到春节，我们惊喜地发现，骨朵都出来了，虽然有多有少。

高兴啊！

老爸马上抠了抠盆土，说：“太干了”！看得出，那土已是噔噔地硬了。我立刻拿杯子，按老爸的要求，给它灌足了水。

从这天起，我们天天看骨朵的长势，而每次看，都觉得没什么进展。虽然心里也知道，有的花可能长得慢一些，但还是很担心：浇多了呢，还是缺水？原先果断的老爸，好像也拿捏不定了。于是，土皮一干，我们就浇水，生怕它干死，或水分不足，影响开花。

就这样，带着喜悦、担心、期盼的复杂心情，过了一天又一天。

而那估摸着过了年就会开的花，到年的时候，一朵接一朵，都——蔫了，死了，干了！

养了两年啊，这怎能不让人伤心？不让人灰心？我不再指望它开花。时日一久，也就忘了它们的存在。

今年春节，客人走后，闲来无事，到老爸阳台上转悠，忽然看见久已忘却的兰花，已然含苞待放。心底忽又燃起希望。端了一盆多箭的，回家移进六棱细腰的紫砂盆里，心想：这次宁可旱死，也不多浇了，爱开不开！

不想，花儿，却开了！

开是开了，却又并不洁白，并不娇艳，不凑上去细闻，也无香气。

这就是兰花，让人“梦绕魂牵”的兰花！

三

梦醒了，再也不幻想。

就让它做一盆草吧，点缀一下书案，也未尝不好。

一天，正伏案书写，忽觉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清香，细闻，又没了。总是若有若无，似有似无。

忽然意识到什么，一瞧兰花，十几朵，已开了大半。近前一闻，果然不出所料。

大概有十几天的时间，幽香阵阵，沁人心脾，让人心神俱净，心旷而神怡。

不由得细看那花：

外三瓣虽朴素，却与叶子有所不同。颜色墨绿，瓣片厚实，隐隐有一种光泽，透着生命的活力。瓣片内面，从根部向外，暗红如丝，呈放射状。鼻，虽也绿，深浅自有不同，鼻梁上飞淡红一抹，颇为俏皮。唇较出彩，大而淡黄，向后卷起，上有红色数点。整个唇瓣，好像有许多水晶细粒，晶光闪闪……

这素朴中蕴藏华美，简单中包涵繁复，重复中又见变化的花，怎能不让人感慨——

世间有多少美，是需要长久、静心、细细欣赏的！

花开了足足半个月，才显出一点憔悴，香气也才渐渐消散。

剪掉花葶，顺手去除几片病叶，残叶，再作梳理。瞧吧，绿得发亮的叶片，叶形舒展，屈伸自如，疏密有致，仪态万方。虽然无花，却也别有一番情趣。比起板桥水墨，有过之，而无不及。

行笔至此，抬头望见案头兰花，爱意竟无以复加：是啊，兰花不但有形，而且有神，不但有神，而且有气，不但有气，而且有韵，所谓形、神、气、韵四美，真正可细品，耐咀嚼。

不禁又由此想到人生。

人生如花：

可以如牡丹，开得雍容华贵，明艳照眼；可以如栀子，开得冰清玉洁，浓郁灼人；亦可以如罂粟，开得浅薄娇媚，蛊惑世俗；还可以如石榴，开得热烈奔放，浓情似火；然而，不也更可以，如兰花，开得——

朴素淡雅，幽香宜人？　

淡雅如兰，是一种人生境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