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居住的乡下,榆树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植物。在田园,在荒野,在路边,在沟谷,随处都可以发现它的身影。仿佛贫苦乡下一个辛劳的子民,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生一世的渴望。
无论土地多少贫瘠,无论环境多少恶劣,榆树都以坚忍的品格,倔强地展现着生命的顽强。即使生在悬崖峭壁之上,根也会紧紧地拥抱着微薄的泥土,并在风雨飘摇中突兀成独特的景致。
这类生命力极强的榆树,大抵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类似于灌木,长大后的高度大概有一米五左右,大都生长在野外沟沟坎坎的地方,特别是沟谷里的石壁或者土壁上,根须错综盘结,一部分深入泥土,一部分裸露在外,就像一件天然的根雕作品,栩栩如生,令人遐想。
这种灌木型的榆树,绿绿的叶子上面有些许绒毛,结出的榆钱圆大而厚实。我想,这大抵与生存环境有关。只有这样,才能更多更好地储存赖以成长的养分。
还有一种大都生长在村庄,特别是农家小院里。野外也有,但为数不多。这种榆树按照常规的审美方式,与生长在野外的灌木类榆树相比,有种规则的美。成年的榆树,高高的个子,茂密的枝条,细密的叶子,每一个部分,都长得很有条理。倘若遇到勤劳的人家,经过修枝打叉,就会更美观一些。
这两种榆树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性,就是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便在阳光温柔的眼神里,萌动出许许多多的榆钱儿。刚开始,只是微小的嫩芽。但不出几日,就由小变大,仿佛一夜之间,便由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绿绿的圆圆的嫩嫩的榆钱儿,在暖阳和春风交相呼应的景致里,显得煞是灵秀和清纯。
山里的榆钱儿个大肉厚,像一个刚刚满月的胖娃娃。院里的榆钱儿小而清透,像是一个含羞的少女。无论哪一种榆钱儿,都让人爱惜倍至和垂涎三尺。
榆钱儿圆圆的脸蛋中间,有一处微小的凸起。用指甲轻轻地剥开,才发现,这里面原来住着榆树的种子!宛若母亲怀里的婴儿,静候着待产的时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榆钱儿慢慢地由绿变黄,再慢慢地由黄变白,在不同的日子,展现着季节的变幻。到了白得像一张薄纸的时候,倘若有一阵风来,榆钱儿便会纷纷地脱离母体,自由自在地飘落到它想去的地方。然后,把种子贴近厚实的泥土,静静地等待着另一次萌发。如果有了足够的阳光、空气和水,一粒粒微小的种子,便郁郁葱葱了又一个美丽的春天。
榆钱儿不但好看,而且还好吃。每当榆钱儿在春天的抚慰下肆意成长的当口,我们这些土生土长在乡下、有着大东北一般野性的孩子,便会在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爬到树干上,看准一枝结得大而多、一嘟噜一嘟噜摇摆的榆钱儿,毫不留情地折下来,然后哧溜一下滑下来,躲到暖暖的屋檐下,一片一片地摘下诱人的香味,细细地品味着大自然无私的馈赠。
偶尔,还会在榆钱儿中间,发现一两条绿色的小虫子,想来可能有点恶心。但乡下的娃子们才不管这些,用手指轻轻地把虫子弹掉,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乡下的好多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虽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而言,但生活在这样境况中的我们,平时尽管不大讲究卫生,可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硬梆梆的,极少有人生病。
现在看来,这与不干不净是不着边的,但可能与我们吃的东西都是天然食品有关。那时,乡下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是天然的或是自产的,没有任何有机肥和农药污染的成分。
这,也许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永远都感受不到的。乡下虽然穷苦,但无论是生物还是民众,都带有最原始最自然的本性。
所以,我们把摘下来的没有洗过的榆钱儿吞进肚里,非但不嫌脏,还能从中体味出另一翻生活的滋味。
榆钱儿除了生吃,还能与其它各种杂粮搅和在一起,做出很多种美味佳肴。比如榆钱儿蒸饭、榆钱儿大饼、榆钱儿熬粥、榆钱儿炸酱,等等。而每一种佳肴,都有各自的滋味,细细地品起来,都能品出乡村最自然的味道。
在这些佳肴当中,我最偏爱的是榆钱儿“哺了”。 “哺了”,是东北乡下的一个俗称,类似于普通的蒸饭,只是原材料不同而已。这也是我的母亲最拿手的一道佳肴,直到现在,我思想中还留存着儿时狼吞虎咽吃榆钱儿“哺了”的滋味,抹也抹不去。
每年春天榆钱儿最鲜嫩的时日,母亲便会取出闲了一个季节的梯子和很大很大的槐条筐,来到院子里最大的要棵榆树下,先把梯子架到榆树的主干上,再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拎着大筐,悠悠地爬上榆树的最深处,找一个榆钱儿最多最厚最嫩的地方,把筐挂到一个粗一些的枝干上,然后或坐或骑或蹲地,在榆树之中穿梭。
那一把把嫩嫩的榆钱儿,在母亲灵巧的手中,潇洒地甩出一条弧线,然后轻轻地飘到筐里,宛若一片片绿色的云,徜徉着季节的温度和美好。
而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子女,只会仰着头,用企盼的眼神盯住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其实,我们是在等待那一顿渴盼已久的美餐呢。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流下些许哈喇子。那模样常常惹得母亲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又会生出许多贫穷和辛酸。
待到筐里满得再也装不下的时候,母亲便从树上一步步地挪下来,然后搬来一个自制的木凳,坐在温暖的屋檐下,安祥地、精心地侍弄起她的所有收获。
母亲收拾榆钱儿神情特别专注,拣选特别仔细,哪怕一个很小的虫子,一片有残缺的榆钱儿,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一筐榆钱儿收拾好了,要消耗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但母亲从来没有半点厌烦,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
而我们这群子女,也围在周边,用焦渴的眼神等待着母亲亲手制作的美餐。
把筐里的榆钱儿收拾好,母亲就拿出一个大盆,用清水洗上几遍,捞出来放到盖帘上,让残余的水慢慢地流干。这当口,母亲已经把灶膛里的柴草点燃,大铁锅里已经烧上了水。然后,母亲取出玉米面,放上适量的水搅拌,不稀不干,恰到好处。
待大铁锅里的水冒出热气的时候,母亲就把一个大大的用来蒸豆包用的漏帘放到锅里,再在上面铺上一块大大的纱布。尔后,把玉米面均匀地撒在上面。最后,再把已经沥干的榆钱儿均匀地撒到玉米面上,再往上面撒一些盐巴。这些都做完,母亲就用她那潇洒的动作,把锅盖得严严实实起来。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一股股热气顺着锅沿的缝隙钻出来,夹杂着诱人的香味,惹得我们使劲地吸着鼻子,口水早就顺着不争气的嘴角流下来了。
二十分钟左右,一锅香甜可口的榆钱儿“哺了”便出笼了。母亲打开锅盖的瞬间,一屋子的香气便弥漫开来。这时候,我们这些子女每个人的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大碗,还没等母亲盛满,便抢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母亲不急着吃。她依旧微笑着,幸福地看着我们狼狈的吃相。等我们吃得小肚溜圆、抹着嘴巴回味的时候,母亲才给自己盛上一碗,慢慢地品味起自己满足的付出。
整个房间,甚至整个院子里,都飘着榆钱儿“哺了”浓浓的香甜!那是人间最真实、最原始、最幸福的味道!
如今,我已经离开故乡好多年了。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我的心思便会飞回那久别的家园。特别是在物欲越来越纷杂的时代,我很想再一次回归故里,并亲手折一枝榆条,美美地吃上一次香甜的榆钱儿啊!
还有母亲精心制作的榆钱儿“哺了”,已经在我的记忆深处,牢牢地扎下了永远与故乡血脉相连的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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