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坐在阳台的小桌边，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表情呆滞、眼神空洞的脸上，像个木雕。冷清的家里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杯子里浓黑的咖啡冒着热气……二十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如此，她已经习惯了。

夏红，一个火热的名字，艳得像骄阳下盛开的鲜花，但是，她的内心却冷得像冰窟。她的心，在二十多年前已经彻底死了……

她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是个闷葫芦，弟弟从小体弱多病。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式农民。父亲木讷，只知道辛勤劳作而不会多讲一句话，母亲重男轻女、性情暴戾。夏红看着母亲的脸色长大，从小活得颤颤惊惊，只读了个中学就回家务农了。她出嫁前从未走出过小山村，虽然寡言少语，但对生活却充满着向往。

二十一岁那年，经过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夏红嫁给了那个与她只见了两次面、通过几次信的男人。当时，那男人在部队服兵役。第一次见面是男方回家探亲，因家里穷，迟迟找不到对象，经媒人介绍来夏红家里相亲，一见面就被姑娘的清纯、腼腆所打动，对她一见钟情。男人皮肤黝黑，个子不高，长相平平。真正打动夏红的心，是男人回部队后的来信，第一封信就称夏红“亲爱的”，一手潇洒漂亮的钢笔字，洋洋洒洒好几页。从未谈过恋爱的她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捧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每句话都说到她的心坎上了。她感谢上天眷顾她，送给她一个疼她、爱她、可以依附一辈子的男人。他们鸿雁传书，在迫切的期盼中等来了第二年的探亲假，男人回来与她完婚。可是，甜蜜的日子太短暂，很快假期结束，男人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回到了部队。

婚后，夏红在婆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完田里忙家里，悉心侍奉着公婆，恪守着传统的妇道。男人在信中的称呼也由　“亲爱的”改为“我的爱妻”，语言一如既往地甜蜜，甜到夏红终日忙忙碌碌也不觉得累，因为他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头顶上的一片蓝天，是她心中明媚的阳光。不久，她开始感觉到生理上的变化，还开始厌油，呕吐得厉害。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男人，男人回信中表示急切地想要回到她身边来照顾她。她终于忍不住，经受了艰难的长途奔波，千里迢迢赶到部队探亲，受到了男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虽然妊娠反应强烈，但夏红是幸福的，男人这么爱她，对于从小就缺少关爱的她来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夏红生孩子时，男人不在身边，婆婆看到她生了个女儿，一反常态地对她不闻不问，母亲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弟弟也没时间来照顾她，她只得独自含辛茹苦喂养着女儿，眼泪和着委屈往肚里咽。心中的浪漫和热情也被成堆的尿布和女儿的日夜啼哭消磨得所剩无几。

在女儿三岁那年，男人转业到地方政府部门工作。一年后，她带着女儿进城去男人单位看他，却发现男人的房间晾晒着女人的乳罩和内裤，她强忍怒火，问是怎么回事？男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不肯解释。她终于暴发了，在冲突中，男人重重地甩了她一记耳光！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在信中甜蜜地称她为“爱妻”的男人，转业后，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凶恶得让她恐惧的陌生男人！他的甜蜜和温情哪里去了？他的彬彬有礼哪里去了？夏红牵着女儿稚嫩的小手，带着身心俱伤的疲惫回到了小山村。

没过多久，她收到了男人的信，男人在信中向她道歉，并解释了原因，请她不要误会。单纯善良的她原谅了男人，继续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日子。但她发现，男人回家的次数明显少多了，也不写信了，有时好几个月都不回家。这样又过了一年多，夏红忍不住又到男人的单位去看他，看看他到底有多忙，忙到可以不回家，连女儿也不管不问。

男人的房间里没有了女人的内衣，但夏红却发现男人在公众场合可以把她当空气一样对她视而不见，居然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甚至动手动脚，夏红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晚上，夏红余怒未消，忍不住骂了几句，说白天那女人穿得那么露，妆化得那么浓，举止轻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谁知男人厚颜无耻地说：“你也那样穿啊，也化妆啊，我就喜欢那样的人怎么了？你看看自己一身的土气，都掉渣了！土包子！”他居然说夏红的土气丢了他的脸。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话越来越难听，直到男人动手将她暴打了一顿！从此，男人再也不与她同床而睡了。

这一切，夏红都默默地忍受了。她守着几亩薄田辛勤劳作，希望用自己的真情能唤回游子的心，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真会抛弃她。几年后，男人还是为她在城里的一家企业找到了一份工作，使她成为了一个工人，又在城里买了一套住房安了家，让她这个从未在城里生活过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非常满足，心里对男人充满了感激，虽然男人天天早出晚归，经常凌晨两、三点钟才满身酒气地回到家里，虽然他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白天孩子上学，自己上班，晚上娘儿俩守着这个残缺的家。

直到有一天晚上，男人满身酒气地对她说：“我们离婚吧！”犹如晴天霹雳，她懵了，她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女人，从结婚那天起，从未想过要离婚啊，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她就是再胆怯，也要誓死保卫自己的婚姻！那天晚上，又是一场搏斗，她的身体有好几处受伤，胳膊上至今还留下一块伤疤。从此，他们开始了冷战。

有一次，她以为男人会回归家庭了。那是一天晚上十点多钟，满脸血迹的男人回家了，衣服上也有一大块血迹，让她吓了一大跳！她赶紧打来清水给男人清洗伤口，然后上消炎药和包扎。她心里有一千个疑问也不敢问原因，她被男人打怕了。受伤后，男人每天下班后都按时回到家里，夏红总是不断地换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煲汤侍候着男人，给他疗伤，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她错了，一个月后，男人的伤好了，又恢复了夜不归宿的日子。后来，有一个知情人告诉她，男人的伤是在酒吧里被情妇的男朋友打的。近几年，男人一直与这个情妇在一起，因为离婚不成，情妇想找个人结婚，但遭到男人的阻挠，于是，情妇的男朋友将男人暴打了一顿。听到这些，夏红的肺都要气炸了，男人做了对自己不忠的事，自己却还傻乎乎地为他疗伤，让他早日痊愈好与情妇鬼混！但从小就怯懦的夏红只有以泪洗面。经过艰难的决策，她打算离婚。但当她回到娘家与母亲讲起时，却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破口大骂：“不争气的家伙，连男人都侍候不好，他给你找了工作，让你住在城里享福，你却生在福中不知福。闹什么离婚，离了婚你还能干什么？回来种田啊？我和你爹年纪都大了，养不活你了。你要敢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在她的家人看来，男人的出轨全是她的错。妹妹和弟弟也都反对她离婚，只有父亲一言不发，只管低头一个劲地猛抽旱烟，时而被呛得猛咳几下。于是，离婚的念头从此消失。

一次，夏红在超市漫无目的地逛着，走到咖啡架前停住了，心想，都说咖啡苦，却不知到底有多苦，有自己的心苦吗？于是，从不喝咖啡的她买了一听速溶咖啡回家，用水一冲，果真苦得很！不过，这很合她的心情。于是，喝苦咖啡成了她的习惯，而且从不加糖。一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冲了杯苦咖啡来到阳台上，突然，无意中看到了对面那栋房子一个窗子里的一幕，让她心跳急剧加速、血压骤然上升！她分明看到自己的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窗前，而一个小男孩冲她的男人叫“爸爸”，男人也响亮地应了一声。因相距较近，她听得清清楚楚！“畜生！一对狗男女！太猖狂了！”夏红此时只知反复地咒骂着这句话，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使她浑身发抖！换了别人，看到自己的男人居然将小三养在与自己同一个小区里，而且还是相邻的楼栋，这不是欺人太甚吗？！一定会理直气壮地打上门去，霸道一些的还会招呼娘家人一同去捉奸，至少也会将小三家里砸个稀巴烂！但夏红不敢，她没有这个胆量，再说娘家也没有人为她出头。反倒是夏红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从那以后，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因为受到了强烈刺激，夏红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和孤僻，不知怎么她的同事们都知道了她家的事，有的同情她，有的嘲笑她，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男人，忍无可忍的她发了一次飚，对他们大声吼道：“拿别人的家庭不幸当笑话，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那些同事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议论了。

她的几个好姐妹却为她忿忿不平，大家一致劝她离婚，要她采集男人重婚的证据，然后上法院起诉。但她自己优柔寡断，第一是考虑对女儿的成长不利，其次是她怕被男人扫地出门，那么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大家看她如此软弱，也就放弃了劝她抗争。有的姐妹开导她：“干脆当男人死了，你好好为自己活着，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多与大家交流，多出来玩耍，要活得开开心心！”有一个姐妹仍心有不甘：“如果是我的男人，我会一刀砍了他！”谁知夏红说：“我不是没有动过杀心，但我担心斗不过他，怕杀他不成反倒成了他的刀下鬼。我下了好多次决心，有好几次在深夜拿着菜刀来到他的房门口，看着熟睡中的他，心里真想一刀砍下去，但腿脚发软，一步也迈不动，还真下不了手！后来他根本不回家了，即使想动手也没机会了。”大家赶快制止：“千万别干傻事啊，拿你的命去低那条猪狗不如的命，太不值了！”夏红又说：“我还曾想过要到他的单位去找领导，让他的领导管管他。但听说他们单位领导也是一路货色，他的太太已多次到现场捉奸，没有一次扑空。去找这样的领导作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但是，只要在家，夏红总是有事没事地到阳台上去，忍不住想窥探那个窗子里的秘密，但发现总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原来，那次她的意外发现完全是个偶然。但从那天以后，她的心里便充满了仇恨，每当站在阳台上，总是双手合十，面对那个窗口默默诅咒：“老天爷啊，你显显灵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让那对狗男女不得好死！”不知什么时候，对面那个窗子里的人搬走了。

由于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有时将一股怨气撒在无辜的女儿身上，使女儿在青春期非常叛逆，女儿的叛逆又更加深了她对男人的仇恨。在姐妹们的劝说下，她改变了对女儿的教育方式，再也不在女儿面前恶毒地咒骂男人了。好在女儿还算懂事，长大后也明白了妈妈的不容易，尤其是出嫁后，小两口经常回家看她，她也很知足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男人的仇恨也慢慢地淡了。

一天晚上，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是地方台的新闻。有一条新闻让她映像深刻，那是一起车祸。晚上八点多钟，一台行驶在大桥上的小车突然失控冲上人行道，并冲破护栏跌入湍急的河水中！据说车上有三个人，好象是一家三口，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第二天就听到传言了，说掉下河里的车是某政府单位的，坐在车上的不是一家三口，而是一个政府官员和他的情妇，以及他们的孩子。她还拍手称快：总算老天有眼，死了一对狗男女，只可惜让无辜的孩子成了陪葬品。

她做梦也没想到此事与自己有关，直到第三天，车辆从河里被打捞上来，男人单位的人来家里找到她……她受不了这个意外的惊吓，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由于这是一桩丑闻，男人的追悼会都没开，尸体在殡仪馆火化后，骨灰送到乡下老家草草埋葬了，把无尽的痛苦留给了家中风烛残年的老人。男人风风火火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谢幕了……

办完男人的丧事，夏红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再也没有了恨的目标，再也没有了咒骂的对象，再也没有了似有似无的期盼。她时而觉得男人是因自己的诅咒而死，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时而又认为这种道德败坏的人渣早就该死了。她一时喜，一时悲，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

桌上的咖啡早已冷了，屋子里死一样的静寂，窗外，残阳如血。

2013-3-3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