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河从村边流过,河面不宽,水波荡漾,春夏哗哗有声,秋冬寂然澄澈。村头有座石桥子,原先,桥的两头各有一对石狮子守着。走过石桥,有棵老樟树枝叶婆娑,像一把撑开的绿伞。老树的绿荫下是一大块空地,早年是我们队上用来晒谷的禾场,那时,禾场的地面都是泥巴的,到晒谷的时候就用石灰水、牛屎浆扫一遍,禾场就像一块墨绿色的地毯。
三十年前,按政府的政策,我们队上分田到户,队屋也就拆了,堆在禾场上的椽条、屋瓦及队上的各种农具,一律折价,农户各取所需。现在,就只留下这块长方形的禾场,我们叫它队上的禾场,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叫它原来的地名——高台子。禾场起初是队上的卫宝租了烧红砖,他自己扮砖自己烧窑,为自家建楼房,他盖起了那时我们队上的第一栋新楼房。后来,卫宝到长沙去做废品生意,发了财,把禾场转让给建鳖,原先满地沙石的禾场铺上了水泥混凝土,改成了预制场,专做水泥构件,建鳖几年就赚大了,后来他到长沙开酒店,现在富得流油。
靠队上禾场起家的几个都搞发了,都说这高台子原来有棺地,很多年以前,有个风水先生看出来的。两家财主争着要在这里葬自己的娘,后来闹到县衙,县太爷断案:宁愿撂荒,不准葬娘。这故事一直在我们老家流传,都知道高台子有棺地,只是变成队上的禾场后,我们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现在的禾场是预制场的水泥地面,周围没有围栏,只长满了杂草。春天有蝴蝶飞,夏天有蝉声唱,秋天落叶满地,冬季雪花飘扬:禾场风景好得没说的。
我对于禾场的记忆始于儿时。夏天的禾场,白天队上晒谷,晚上我们到这里歇凉。那个时候,我们队上的人家都没有电风扇,吃过晚饭后,离队屋较近的那些婆婆老老就般着竹铺子,摇着大笆叶扇来到禾场上纳凉、谈笑。我们队上那些放了暑假的小屁股们,天刚断黑,就聚集到禾场上。队上的禾场堆满了许多小山似的稻谷,这是我们玩“打仗”的好地方。那时,我们最喜欢看《平原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这类英雄传奇的电影,我们对电影里的英雄崇拜得五体投地。以队上的禾场为战场,我们经常模仿电影里那些英雄玩“打鬼子”的游戏。夏日里,我们以禾场上的谷堆做掩体,有的扮特务,有的扮鬼子,有的扮英雄好汉。英雄的头上都戴着绿色柳树枝编的帽子,鬼子的头上都带一个烂斗笠。抓到了“烂斗笠”,我们用自制的木头玩具手枪对着“特务”的脑袋啪一声,特务们应声倒地,我们欢呼着,把获胜的英雄人物抬到扮桶上,然后我们几个手握拳头,表情豪迈,摆成电影里狼牙山五壮士的姿势。
队上的禾场那么宽阔,那么平整,最大的用处是供队上的男孩子打陀螺。我们把自制的彩色陀螺摆在禾场的空地上,玩陀螺比赛。比谁的陀螺最好看,谁的陀螺转得最久。月光下,凉风轻拂,许多彩色的陀螺在禾场上旋转,我们手中挥舞着的鞭子,在夜空里发出啪啪的响声,那声音很清脆,很是热闹。
宽阔的禾场上,有时也听到小贩的吆喝声,你听,禾场那边又是谁在叫唤了:“啪人参米啰!喷香的人参米那!”哦,是黑炭来啪人参米的了。于是,我们队上的堂客们便各自端着米盆子,牵着小孩往禾场上跑。那啪人参米的师傅是个矮胖子男人,小名叫黑炭的,他身上系一条破围裙,脸上蒙着一层炭灰,三十多岁了还没讨堂客。人家就哄他,说给他介绍上屋场那个满妹子给他,黑炭就笑得直流口水。禾场上摆着一个炭炉和一只黑色的像葫芦样的锅子,还有一只接人参米的麻布袋。白色的人参米从葫芦里啪的一声爆出来,孩子们就聚在禾场上,一边吃人参米一边跳,人参米的芳香散满整个禾场。
队上分田到户后,黑炭真的把上屋场那个满妹子娶回来,做了自己的堂客。农村的日子变得稍宽裕了一点,逢年过节,队上的禾场也跟着热闹起来。正月里来是新年,村里人集资制了一套龙灯花鼓。每年正月十三出灯,两条金色的巨龙由村里二十多个年轻汉子舞着,每天都要在禾场上进行一阵彩排。花鼓欢唱,金龙起舞;龙灯围着花鼓盘旋,观众围着龙灯欢笑。锣声鼓声鞭炮声,汇成新年的交响乐。
夏天的禾场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稻田碧绿无垠,禾苗正在耀眼的阳光下扬花吐穗。站在队上的禾场上,就可以闻得到田野里稻花的芳香。都说这要感谢土地爷赐福,难得这么风调雨顺,这年底的丰收是铁定的了。于是,到秋后就有人在禾场上覆一张扮桶,送皮影戏给土地爷看。
记得前年,省花鼓剧团送戏下乡来到我们村里,都说这台戏是在省城开酒店的建鳖搞得来的,他在长沙生意做得大,有不少朋友是省里的大人物。我村为承办这台花鼓戏也是花了大本钱的,那红色的氢气球上吊着欢迎标语,就染红了半边天,从省里开进来的小车,摆满了我们村前面的公路,村里还组织了大型腰鼓队迎接,二十多个身着红妆的妇女,打着雄壮的腰鼓,展示优美的舞姿,就像满天的鲜花飘落。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在我们村口摄像。
那戏台是省剧团的一辆大卡车撤卸而成的,就搭在村边禾场的最北端。高高的戏台瞬间耸立,重重的帷幕立时拉开,鞭炮声、锣鼓声把村民们聚在一起。于是,穿着黄袍的帝王将相、拂着水袖的才子佳人便在我们队上的禾场上粉墨登场。戏台下嚷着、笑着、坐着、站着的都是村里看戏的乡亲。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牵着孙儿,完全陶醉在花鼓戏的氛围里。人气最旺的时候,桥头的那棵樟树上都爬满了看戏的年轻人。我们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戏迷,老家的花鼓戏显示出乡村文化特有的繁华与热闹。
禾场上兴起跳广场舞这是近年来的事情,而且参与者都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堂客们。镇文化站的舞蹈老师每天都到村上去搞辅导,还放着影碟片,一个音箱放在禾场上,动感的音乐就流了出来。每天晚上,禾场上就响起优美的舞曲,村里的那些老美女们吃过晚饭后,告别原来的麻将桌,穿红着绿翩翩起舞。站在禾场边上的那些老倌子就只有眼羡的份了,他们手捻一支旱把烟,站在旁边指指点点看热闹,边看边摇头:唉,如今这社会……
如今的社会,农村生活越变越好了,人也越来越精神了,我们队上的禾场也越来越热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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