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已经是古稀挂零的人了,应该心如枯井,波澜不兴;感情,心底那块柔软的地儿早就被岁月磨出了老茧。但,至今,一想起业已离世四十年的奶奶,依然会潮起一阵阵酸楚。奶奶的照片还在,镶嵌在一个精美的镜框里,但我把她放在箱底,轻易不敢拿出来看,一看,便捺不住眼睛的湿润。
记得奶奶去世后,每当回老家探视父母,常有和奶奶同龄的老人跟我说:你奶奶啊!唉!要是在旧时,那是应该立牌坊和树龙头道碑的人呐!当时我年轻,一脑袋唯物主义和阶级观念,对这类话一般是一笑置之。现在,那些老太太老爷子的话,却常常浮上心头,触发无限感慨。
夕照桑榆尽管无限好,奈何近黄昏。是写一写奶奶的时候了。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而是我的大奶奶。亲奶奶好像四十来岁就去了,我心目中的奶奶,就是过继了父亲的大奶奶。她和爷爷嫂叔名下各有各的家产,却一直和父母在一起过,父亲母亲叫她大妈,而我,一记事就是奶奶。
奶奶守了一辈子寡。十七岁嫁到l家,十八岁丈夫就去世了。她的出嫁,是来给丈夫“冲喜”的。用冷静的阶级的观点看,她是封建礼教规范的牺牲品。丈夫去世以后,那青春的年华,我不知她是怎样过的;打我记事起,她就是盘腿坐在炕上,白天在窗下,夜晚在灯前,绣花、做针线。每天,她起床很早,先是点上灯飞针走线,窗户纸放亮了,吹灭灯,继续飞针走线;地下的事,锅碗瓢盆,则是妈妈忙活。她说,早起做活,越做天越亮,心里也就越来越亮堂。全家都起床了,于是,身边便环绕了几个表姑、姐姐,还有我,说笑吵闹。有时,几个表姑戏弄我,咯吱我,我便躲在奶奶身后;有时我闹得太凶,她便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上几巴掌,或者呵斥表姑几声。据说,几个姑奶奶家的表姑她都带过,后来,便是带我和姐姐。村子西邻约一华里,有一个较大的镇子,那里有学校,表姑们都是在那里上学,吃住在姥娘家,舅母,便是她们的妈妈。流水般的日子,表姑们大了,一个个出嫁了,那嫁妆箱里,全有奶奶绣的花枕头和嫁衣。直到我外出上学,工作了,表姑啊表叔啊还时不时给她寄钱寄物;不多,但每次收到,她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奶奶不常出门,但她在街坊邻舍之间威望却很高。经常见一些老太太、老爷子来家里串门找她拉呱、抽烟。奶奶是抽烟的,长长的烟袋杆,小小的烟袋锅,烟袋锅和烟袋嘴都是铜的。三两个老人守着一个烟笸箩,一边说着话,那烟袋锅里细细的青烟便袅袅上升,画出弯弯圈圈的图案。于是,村子里的事她便全知道。谁家的媳妇添了个闺女,谁家的小子正在相亲,谁家的日子好过,谁家遭了什么病灾,谁家的儿媳孝顺,谁家的闺女不像东西……她全知道!农村庄户日子,争争吵吵是难免的,常见某一家婆媳父子或两口子吵起来了,便有人来请奶奶去劝架。这便是奶奶出门的时候了,奶奶拉上我或者姐姐,小小的脚一下一下扭着,一进门,里面的硝烟味立马就淡了;先是吵架的双方各说各理,,奶奶便慢声细语地开导,然后责备完了这个责备那个,待烟消火息,奶奶又叮咛一番便告辞。双方争着留奶奶吃饭,奶奶很少留下;过几天,便有鸡蛋啊瓜果啊之类送来,奶奶留下少许,又压上另外的东西。
还清楚地记得一件事。一个夜里,大约半夜时分,听到有人在院子里敲窗户,并低声说:
“大婶子!外边下雨了,我把东西给你收拾到棚子里去了,我杆了些豇豆汤(面条)也放在棚子里。”
奶奶吃了一惊,问:“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我是某某媳妇,”对方回答:“我从您门楼上面爬进来的。您别起来,我走了。”
奶奶起来一看,可不,小雨已经下湿了地皮。白天放在院里没收拾的东西已经放进敞棚,另有一篦帘豇豆面条放在一个缸盖上。
不几天后,便听说那个某某媳妇得了精神病,痴说六道;人们都说她被黄鼠狼附体了。原来她平素常和丈夫吵架,每次都是是奶奶去劝和。那病接近发作的时候,她还想着奶奶的好。晚上整宿睡不着觉起来瞎捣鼓胡折腾,那正是发病的先兆。
岁月轮回,世事沧桑。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正是农村经济领域生产力领属权大变革的时候,庄户人贫穷的分得了土地,过了一段欢天喜地的日子;转过年,却遭受了一场飓风的侵袭,接着又是连天的淫雨,眼看着村前南泊的千亩良田(归属好几个村子所有),那杂草撒了欢地往上疯长,而秧苗,受气小媳妇似的被挤得畏畏缩缩。村子里的青壮年,参军的参军,支前的支前,打老蒋去了,村里剩下的老弱妇女,根本顾不过来。好容易挨过了年,吃罢上顿凑下顿的日子就开始了。父亲爷爷早就在外,而他们所在的城市和家乡,却分属两党两军所有,彻底地断了联系。妈妈是个粗粗拉拉的人,幸亏奶奶的精打细算,才渡过了那段艰难时期。她和妈妈一起纺棉花,每到赶集的日子,由妈妈带着纺成的线轴,去镇上的军办织布厂换回新棉花以及工钱,买几斤豆子和土豆,这就是下一个集空全家人的口粮。(豆子可以磨粕掺和野菜煮,相对来说是省粮的。)
奶奶过日子的精细是出名的,譬方说吧,同一抱烧草,别人家仅仅能烧开锅里的水,而奶奶却能蒸熟一锅饭!大口小口往锅底下填,是大有讲究的。
学校停办了,我那时的主要任务是上山拾草,供做饭用,也割艾蒿荆条之类,伏天驱蚊用。小伙伴们都是赤脚上山,脚底板便难免磨起一层老茧甚至裂口。每当晚上睡下的时候,便常常觉得奶奶在轻轻抚摸我的脚,抚摸我的肩,那显然是她的心在疼;而我,却也没并觉得有多么苦。
后来,爷爷和父亲所在的城市终于解放了,我去了城市跟父亲读书。还记得离家临别的那一天,一大早,我跟随来领我的一个亲戚走出门,奶奶并没远送,她站在门口,流着泪,也不去擦,没出声;清冷的风,吹着花白的头发丝……。那一幕,长留我心中。
此后,每到暑假,我必回家看望奶奶。以至于父亲常用这话来威胁我:“如果你期末考不好,暑假就不要回家了,留在这里补习功课!”于是我发奋,拿前三名,为的是赢得暑假回家看奶奶的权力。
那时,农村的苍蝇可真多!每到午睡的时候,它们便三三两两地往你眼睛和鼻子上落,搅得你睡不成觉。天也真热,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热醒了。后来,每当我似睡非睡遭受蝇扰的时候,便有徐徐的清风在脸上拂来拂去,于是便渐渐沉入酣梦。原来,是奶奶在不停地给我打扇。我睡醒了,却见奶奶在我身旁或躺或坐,半睡半醒,手中的扇子,还在搧来搧去,一下,又一下。
奶奶啊!您为您并非亲生骨肉的下一代和再下一代贡献了一切,您的下一代和再下一代难报万一啊!
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终生的憾恨!
那是高举三面红旗之后紧跟着“一个商店经理一个月的工资抵不上两只兔子”(一个退职回家打野兔的经理的名言)的年代,我还是一名学生。暑假我回家,奶奶已经很显老了。妈妈跟我说:“明天一早,你去镇上看看,能不能买到一点肉,奶奶可能馋肉了。她这几天老提吃肉的事。”于是,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就去了镇上,先找供销社的肉铺,关着门,打听一下镇上的人,人家告诉我,人都吃不饱,谁还喂猪啊!那眼神,仿佛我是外星人。不死心,又去找饭馆。饭馆倒是有一两家,只卖三合面的馒头,没有菜;馒头当然也得粮票。垂头丧气回了家,妈妈见我空手回来了,没说什么。也可能是神经过敏,我仿佛从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失望。我心如刀绞!但想想,是啊,那年代,我所在的学校(师范类院校,供给制),读了两年书,不记得吃没吃过肉和蛋;所谓改善生活,也不过是分到几个蔴子油炸的面团丸子。
时光如梭,我工作了,远在家乡千里之外,但还是坚持寒暑两假回家。不和奶奶一起住几天,我心里不踏实。
奶奶虽然年高了,身体却还健康,这可能跟她一生饮食清淡有关系吧(与运动无关)?说来挺神奇,她82岁那一年,姐姐出嫁,那鸳鸯枕上的花,是她老人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绣的!85岁那一年,我第一个儿子出生,她竟然长出了第三次的牙!我看过,在后边臼齿处,白白的三个细小的牙齿。不过她说,反而不方便,吃饭时上下牙龈对不到一起。家里人却都觉的是祥瑞。
文化大革命暴风骤雨般扑来,我很快被打成牛鬼蛇神;先是站高台挨批斗,然后是劳改打石头,(我会轮炮锤,平反以后假期回家跟生产队的小伙子们去开水渠时露了一手,他们大吃一惊,颇为敬佩。嘿嘿!)此事一直没敢告诉奶奶。她一直认为她的孙子在外工作很好。最剧烈的风暴过去了,中华大地进入了斗批改阶段,当初做牛鬼蛇神的我,已经又是班主任。就在这时,一封电报把我推进了内心痛苦的深渊:“奶奶病危“!没有“速归”二字。我拿着电报去找军代表请假,军代表说:“现在斗批改正在关键时刻,你离开合适吗?你的班级谁带?已经病危,你回去也无济于事。”几天后,又一封电报:“奶奶病逝”!军代表倒是安慰了我几句,“节哀”啊,“拿出更大精力投入斗批改”啊等等。我无话可说,泪,往肚里咽!
后来终于有了回家的机会,听妈妈说,奶奶临终前,最后一口气就是不咽,她是想见她孙子一面!
我还听到一个谣传,说,奶奶“放洋了”。什么叫“放洋”呢?懂行的人说,就是成仙了。据传的人说,那一天,就是奶奶咽气的时候,有人分明看到奶奶拄着拐棍出村向西走去。那人当时还想:听说这老太太这几天不大好,这不好好的吗?她要到哪儿去啊?刚想喊,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见了。
我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听了这传言,吓了一跳,连忙叮咛妈妈:“可别听那一套,更别瞎传!这是不得了的事。”
现在,我依然是唯物主义者。我想,一定是那人看花眼了;或者,奶奶被村人所尊敬,他故意耸人听闻。
还有一件事,我犹豫很久,还是写出来吧!
那是在奶奶已经很显老了的时候,一天,奶奶在睡梦中忽然说了几句话:
“阿瑞哥,阿瑞哥,带我去吧,长寿不是个好事啊!”
我问妈妈“阿瑞”是谁?妈妈告诉我,阿瑞就是奶奶的丈夫,相聚了仅仅一年的丈夫,我的大爷爷!
老天!一辈子守寡,心底还压着一片青葱的绿地。
奶奶享年91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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