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狗急跳墙,马急了跳江。那么,人急了会怎么样?
那是“文革”时候,五星机械厂保卫科的张老幺在解放前当过伪警察,自然就没啥好日子过。但由于他平时处事公道得人心,嘴巴又甜有人缘,加上他在破案方面很有一套,解放前也确实没有反共反人民和欺压老百姓的恶行劣迹,所以,比起那些被批斗得喝农药、上吊投江的“走资派”、地主、资本家、富农、伪军官、叛徒、特务、现反、坏分子之类的人来说,结局还算好一些的,只是在第七次批斗会上被打断了一条腿。行凶者是曾经因为贪污伙食团一百斤粮票而被开除的李胖子。
在“文革”那种特殊的年代里,凶手不但没受到法律追究,反而被造反派封为了“无产阶级政治可靠、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先进典型。还当上了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
张老幺眼看着两派组织派性斗争越来越激烈,两派组织都争着抢着要把他们这类人批倒批臭,以显示自己那一派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夺权掌权所扯大旗打掩护。张老幺闻着越来越浓的火药味,也曾动过逃跑的念头,可全中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到处都在“清理阶级队伍斗、批、查”,一个特征明显的、断腿的伪警察能跑到哪里去?再说,扔下老婆和几个孩子怎么办?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派呀!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心肠同老婆离了婚,想让老婆孩子少受点儿牵连少吃点儿苦。如果自己能躲过这一场劫难算是运气好,躲不过也是天意,就随他的便吧。他已经没抱希望能在“文革”中活下来。可是,神差鬼使让人意料之外的是,自从在第八次批斗会之后,两派组织竟再也没有批斗过他,也没有再找过他的一点儿麻烦。他反倒成了一个被两派组织遗忘的“逍遥派”,一直到“文革”结束时也没有再吃苦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不得不让人说起那第八次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批斗大会: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那时候的批斗大会,会前会后都照例要在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这一类语录歌曲。“工人造反兵团”那个姓高的头头〔那时叫一号勤务员〕见会场气氛差不多了,便很威严的宣布“批斗伪警察张老幺大会”现在开始,他先在高音喇叭里振臂高呼:“把伪警察张老幺揪出来示众!”在一片“伪警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张老幺蹶着一条腿被五花大绑挂着黑牌押上了批斗台。
“我是伪警察,我向广大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请罪……”每次批斗会张老幺都是这样例行公事的这么交待:“我是国民党反动派的伪警察,我是地主资本家的看家狗……”
高头头自己心里也清楚,因为是他亲自搞过张老幺的内查外调,行程上万里,花费厂里两三万,趁机游玩了祖国大好河山,却没发现张老幺有其他的问题。而且在解放后还帮公安部门破过好几起偷盗保险柜之类的有影响的大案要案,就连两年前自己家里的红灯牌座式收音机被盗案,也是张老幺破获的嘛。
高头头为避免冷场,又照例领呼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xi]!”之类的口号,接着又没茬找茬的要张老幺重新交待为什么要当伪警察的反动思想根源:“你为啥不参加解放军?而偏要去当伪警察?”
张老幺是这么交待的:“首先,我当伪警察是有眼无珠,没有广大革命造反派那么远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远见,没有预见到革命的大好形势。第二,说实话,我初中毕业时,我也曾经找过共[chan*]党,可是,国统区里只有地下党,找了大半年没有找到……”说到这里,张老幺偷偷瞟了一眼旁边头戴安全帽、手拿水火棍的造反派打手,还好,还没有动手打人的迹象。于是,张老幺便加快了语气:“当时,国民党只招警察抓壮丁,搞啥强化治安戡乱建国,我家一贫如洗,父母病倒在床,弟妹饿得哇哇乱叫,我也去找过活干,可当时百业萧条,再说,我也不忍心去抢工人兄弟的饭碗哪!实在没法可想了,我就只好上警察局去拿国民党反动派的大洋去,不拿白不拿!争取拿垮国民党!最后这国民党不是垮到台湾去了么? 张老幺突然住了口,他意识到自己一时说得性起,竟忘记了自己长得很像一个很著名的相声演员,那模样叫人看了就禁不住要噗哧一笑,要是造反派把我这一番带有“狡辩”性质的交待同我的长相联系起来,不会给我扣上一个“油嘴滑舌顽固狡赖”的帽子吗?
果然,批斗会场里这时响起了“不许狡辩!”的吼叫声和压抑不住的轰笑声。
接着,只见一个造反派壮汉呼喊着“伪警察狡辩抵赖,只有死路一条!”的口号冲上了批斗台,张老幺心里一紧,抬眼一看,这个手握铁尺、眼露凶光、满脸杀气的壮汉就是曾经贪污伙食团一百斤粮票的李胖子。眼见李胖子的铁尺就要砸到张老幺的头顶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许就是应了那句俗话:急中生智,张老幺在此刻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的点子,只见他突然伸长嘴巴对着麦克风拼命大叫起来:“李胖子他爹是伪――工人!――”
高头头没听清楚,还以为又挖出了什么“伪军官、伪保长、伪官僚、伪人员、黑五类”之类的阶级敌人或发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线索,便赶紧喝住眼看就要砸到张老幺头上的铁尺。又抓起麦克风喊了一阵“反戈一击有理!揭发有功!立功受奖!”之类震天的口号。这一来,把那个想趁批斗之机、报复杀害张老幺的李胖子气了个半死,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起来:“你竟敢诬蔑我爹是什么伪、伪什么?告诉你!我家三代都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大老粗!……”
“快说!到底是为……为什么?……”台上台下的人都吼成一片,都在催促张老幺快点儿检举揭发,因为他们刚才一下子在突然间没有听清楚李胖子他爹到底是“伪……什么……”
张老幺此刻却一点儿不慌了,只见他扭过头对主[xi]台上的造反派头头们报告到:“李胖子又要报复我,我不敢检举揭发……”
高头头瞪起灯笼眼,喝令李胖子滚到台下去:“没我的命令,谁敢动你一指头,我就要他的狗头!”李胖子只得灰溜溜地滚下了批斗台。
可是,此刻的张老幺反倒有些迟疑起来:虽然刚才在情急之下用一个新名词“伪工人”给自己捡回来一条命,可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但箭在玄上、不发也得发呀!他暗自叹口气鼓足了劲儿,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李胖子他爹是伪、伪……”
“伪?伪什么?到底是伪什么?……”台上台下又急得吼成一片。
高头头也不失时机的在麦克风里来了一段领袖名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嘛!……”终于,张老幺到底也豁出去了,只见他又伸长了嘴巴,对着麦克风十分平静地说出了一句非常完整的话:“李胖子他爹是……”他还特意提高了声量:“伪……工……人……”
“伪什么?什么伪?……”台上台下的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着急地吼成一片。
张老幺于是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李胖子他爹是伪……工……人!”
台上台下的人一齐嗡地一声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的争论了起来,因为这可是开天辟地之后,第一次听说的新鲜名词新玩意儿嘛!
“对!就是伪工人!”张老幺可能是真的豁出去了,他趁着台上台下还没彻底回过神来的当口,再一次伸长了嘴巴对着麦克风向着数千人的会场,一口气讲了起来:“我给国民党当警察,当然是伪警察。李胖子他爹给国民党当工人,当然就是伪工人。因为都是给国民党服务干事的人嘛!难道一个染缸能染出两种颜色的卡其布来?所以说,我同李胖子他爹是一丘之貉、一条绳子俩蚂蚱、一条裤子里的俩黑蛋!……”张老幺又加快了口气:“更可恨的是,李胖子他爹是国民党兵工厂的铸造工,他造出的枪炮拿去打谁呢?大家想一想——打的是咱亲人解放军呀!还有李胖子他娘也不是啥好东西,她给地主种田为国民党纳粮上税——就是地地道道的——伪农民呀!国民党吃饱了还会干啥?还不就是打咱亲人解放军嘛!……”
或许是张老幺的这番话确确实实有些道理,因为数千人的会场里半天没有一点儿声音。约有半支烟的功夫,才有一个愣头青工人跑上台要批驳张老幺的反动谬论,可他在麦克风前吭哧吭哧了老一阵,却讲不出话来,只好把张老幺骂了一句“狗日的……”便红着脸下了台,又不甘心的领呼起了口号:“打倒伪警察的反动气焰!抓革命……促生产……”可是,台上台下的人却象没听见似的,只有三五个人稀稀拉拉跟着举了举手,可把这个愣头青工气坏了。
高头头也没憋住笑,一不小心在麦克风里冒出两个字:“油嘴!”
自从这次批斗大会之后,原来准备来厂揪斗张老幺的“贫下中农造反军”,不知为什么也没再来找过张老幺的麻烦。从此,他就成了一个彻底的“逍遥派”。而且在已有“张跛子”绰号的基础上,又多了两个绰号:一个叫“为(伪)什么”,一个叫“油嘴”……
(约3300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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