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门前就有这棵白杨树。
爷爷没事时常常倒背着手,围着那棵树转来转去,上上下下看个没够。
有时爷爷还会轻轻地抚摸着那树灰色的树干,低声地对那树述说着什么。
可那树儿不会说话,只有风儿伴着树叶沙沙作响。
爷爷从不在乎白杨树说不说什么,总是那样自顾自耐心的和白杨树诉说着。尤其是几杯老酒落肚,爷爷对那棵白杨树更亲了,话更多了,像是邂逅了久别重逢,生死之交,患难共济的老战友……我不明白,和那棵不会说话的树有啥说的?那裂裂疤疤的树皮又有啥摸的?又不是家中那只活泼可爱的小黄狗儿。
奶奶常说,门前那棵白杨树是你爷爷的救命恩人。
我不愿搭理奶奶的话。树不会说话,不能走动,还能救人命?奶奶的话可真是荒唐可笑,让人笑掉大牙。
一天奶奶又说起门前那棵白杨树是你爷爷的救命恩人。
奶奶望着一脸不解的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咱这镇子叫张家湾,那时这儿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集镇。整个镇子从东头到西头只有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全镇也只有五、六家开买卖的。那时咱家的日子很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活命,你爷爷和几个同乡到吉林做苦工,一年只能回来一次。那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你爸爸也吓得大哭大闹起来,我赶紧用*头堵住你爸爸的嘴。抱着你爸爸,吓得爬到炕沿下的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咱家的门前。接着就是“砰,砰!”的几声枪响。枪声过后,又是一阵杂乱地脚步声。只听有人喊:“他妈的!明明看见这个共军探子跑到这棵树下,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没影了。”接着,又是一阵“碰碰啪啪”的枪声。最后听到有人喊:“走,再到前边看看。”奶奶说,当时我抱着你爸爸,吓得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悄悄地扒开门缝一看,从咱家门前那棵白杨树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毛着腰悄悄地走进院子,轻轻地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开门。我一听,是你爷爷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抱着你爸爸去开门。打开门,只见你爷爷捂着一只胳膊说:“多亏了门前这棵白杨树,要不然就没命了。”这时我看见你爷爷捂着胳膊的手缝里浸满了鲜血,我急忙为他包扎伤口……第二天,天刚一放亮,你爷爷就领着我去看那棵白杨树。哎呦,那棵白杨树下散落了许多墨绿色的树叶。树干上也打出了好几个窟窿,最大的那个洞,树皮已剥落,露出了白花花的木茬,足有一寸多深。一颗亮晶晶的子弹头还嵌在里面。你爷爷轻轻的拔下那颗子弹头,抚摸着渗出水珠的树干,喃喃地说“多亏了这棵白杨树,是它救了我的命。你瞧,它那伤口还再流着血哪。”说着竟亲吻起那湿漉漉的木茬,最后又对那棵树“咣咣”地嗑了好几个响头……
也许门前那棵白杨树与爷爷的特殊感情影响了爸爸。爸爸对那棵白杨树也情有独钟。也像爷爷那样常常围着那棵白杨树转悠,偶尔也会摸摸当年弹痕穿过的疥疤,露出几分沧桑和感慨。
一天,爸爸发现白杨树一些叶子有些打蔫发黄,急忙找来苗圃的刘技师。刘技师认真地查看了一番说:“这树上生了天牛虫。这小虫很厉害,时间久了能把大树蛀空。由于及时发现喷洒了药物,采取了可靠措施,没过多久,那棵白杨树又枝繁叶茂起来,还招来一对喜鹊在枝头上筑了爱巢。
那年的秋,似乎来得格外的早。没几天,门前那棵白杨树便裸露出光秃秃的枝干,只有那孤零零的喜鹊窝还高高的留在枝头。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我都躺下了,爸爸才回来。他边吃着饭,边对妈妈说:“你快把我那份学术报告手稿找出来,造反派说它是伪科学,要彻底砸烂批判。”
我偷偷地从被缝里看见,妈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塑料包,递给了爸爸。
爸爸打开塑料包,认真地看了看那篇报告,又将它仔细包好,神色很凝重地说:“这是我用多年心血写成,他们今天在办公室里没有找到,明天说不定会来抄家,你一定要放个好地方。”
妈妈流着泪说:“这黑灯瞎火,你让我往哪藏呀?”爸爸缓了口气说:“躲过了这几天,他们找不到,也就死心了。”
这时我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说:“爸爸,我有办法。”
爸爸定定的望着我说:“怎么,你还没睡。”
我接着说:“明早我爬到咱家门前那棵白杨树上,把你那宝贝东西用塑料袋再多包几层,放到喜鹊窝里,过两天没事再取出来,不就没事了吗?”
爸爸拍着我的头说:“好好好,好孩子,你这个主意想得好,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放学回到家时,我看见家中一片狼籍。
大黄狗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妈妈含着泪说:“那些人来抄家,大黄狗不让进屋,被他们打死了……”
我抱着大黄狗“呜呜”地哭起来。
妈妈也流着泪说:“多亏你的好主意,你爸爸的学术报告还安全的放在喜鹊窝里,等过去这阵风我们再拿出来,把它保管好,这可是你爸爸的命根子呀。”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说:“刚才一家朝鲜族饭店要买去这狗做菜,我没同意。一会咱们把这大黄狗埋在白杨树下,让它们做伴吧。”
说来奇怪,自从大黄狗埋在白杨树下,那棵白杨树越发枝干挺拔起来,叶子也茂盛了许多。硕大的树冠像一把张开的大伞荫庇着我们。
记得“四人帮”被粉碎后,爸爸非常高兴。从不像爷爷爱喝酒的爸爸,让妈妈做了好几道好菜,在白杨树下摆了一桌,请来好几位要好的邻居开怀畅饮到深夜,人们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后来每当爸爸下班后,他就常常坐在门前的白杨树下摇着大蒲扇,边细细地品味茶香,边和左邻右舍,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的聊起来。
街坊们开心的话语,朗朗的笑声,伴着白杨树沙沙作响的声音,构成一曲和谐美妙的城市小乐曲。
门前这棵白杨树,从此就成为我们几家邻居饭后茶余的休闲乐园。
一次,王婶和前院刘大妈因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两人十多天碰上了都不说话。妈妈知道这件事找到她们,在白杨树下和她们唠了老长时间,最后我看见王婶拉着刘大妈的手,两人又亲亲热热的和好如初了。
白杨树下不单是大人们的休闲乐园,邻里之间感情的凝聚地,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童年时快活的乐园。我们几个一边大的孩子经常在白杨树下放一张小桌,聚在一起写作文,解难题,畅想未来……我常常一只手托着下巴,透过层层叠叠墨绿色白杨树枝叶,仰望着那湛蓝色的天空,望着那淡淡的白云憧憬着未来的梦……写累了,想累了,我们就会在树下剪纸花,叠纸船,捉迷藏……
随着时间的流逝,爸爸退休了,我也参加了工作。可闲暇的爸爸对门前那棵白杨树的感情仍是那么情有独钟,有增无减,关爱有佳。
爸爸常常倒背着手围着那棵粗大的白杨树干转上几圈,上上下下看个不够,有时也像爷爷那样自言自语地对那树说些什么。
那天,爸爸又上上下下,老眼昏花地望起那棵白杨树曲曲直直的树干,最后又轻轻地抚摸着那灰白色疥疤,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一个钉头。他的手“倏”地颤动起来,仿佛那颗钉在树上的钉子,不是钉在树上,而是钉在他的心上……他急忙找来几家邻居询问。最后王婶家二小子低着头,呐呐地说:他想拴个晒衣绳……
爸爸就沉重的说:“快把这钉子拔下来吧。树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要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咱们的白杨树……我们要学会敬重生命,爱护身边的环境。”
前不久,市规划办来人通知,说这里是规划小区,门前那棵白杨树正在规划道上,让我们做好搬迁准备。
记得那天下午,平时很少出门的爸爸很晚很晚才回来。
妈妈边磨叨他走了一下午也不给家打个电话,让家人好惦心。一边又张罗给他热饭热菜。
爸爸说不用热啦。晚饭他请城建局的罗叔叔,规划办的王主任在外面吃过了。为的是那条规划道能不能改改地方,要不然,咱们家门前那棵白杨树就保不住了。
从不肯曲意迎逢,趋炎附势的爸爸竟请客吃饭,这让妈妈很意外。就急切地问,那规划道改了吗?
爸爸无奈的摇摇头说,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呀。尽管我豁出我这张老脸,请了多年要好的老下级,老战友,向他们讲述了我对这棵白杨树的特殊感情,他们也深表同情和感动。可设计这条规划道,毕竟是经过多少工程技术人员深思熟虑,反复论证后的科学规划,怎么能为了一棵树,说改动,就改动哪!改动是没有可能性,是根本就没有可能性啊。
爸爸最后沮丧地说,就剩下最后一线希望了,那就是找找苗圃的刘技师,看看能不能挪走那棵树。
“什么什么?改不了道,你又要挪树?”
妈妈睁大了眼睛说:“老头子,你是不是急疯了眼,老糊涂啦?这么多年的一棵大树,说挪,就能挪走了?你没听人家说,人挪活,树挪死,这么大的树就是挪走了,它能活吗?”
爸爸不住地叹息着,不再说什么了。
几天来,爸爸的情绪一直不见好转,总是围着那棵树转来转去。
我知道,我无力劝说爸爸。
我知道,爸爸和那棵白杨树的感情太深厚了。
望着这棵饱经苍桑的白杨树,我知道,它真的在劫难逃了。
爸爸说:“我们得提前搬家,我不忍心看白杨树倒下的情景。”
于是,在伐树的前三天,我们头一家搬出了旧居。
我和爸爸深情地凝望着门前那棵高高的白杨树,说不清是告别?还是凭吊?还是祭奠?什么心情都有……
望着旧宅区这参差不齐,低矮破败简陋的棚户房,望着门前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我想起奶奶给我讲过的爷爷的故事;想起了树上的喜鹊窝,想起了我儿时曾在这棵树下无数美好的梦想……但我知道,不久的将来,眼前这低矮破败简陋的棚户区,将会被一幢幢错落有致,拔地而起的新楼区所代替;我们脚下这条窄小的胡同,将会变成一条平坦,笔直的柏油马路,路边还会植满各种各样惹人喜欢的花草;不过,我和爸爸,还有妈妈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条路上曾生长过一棵高高的,极不平凡的白杨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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