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月桃花红，春风拂面，漫山枯枝吐新芽。草堂已是大雁北归，多日无人造访。先生还是和往日一样，在院子里独自流连，翠墨青山送清泉，山涧林中丝丝语，这样的图腾或许对于先生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而对于这片孤寂的青山来说先生却至关重要。没有先生落脚和欣赏，再美的景色也将被搁浅了。

“先生，先生……阳明先生”

我连唤了好几声，先生才回过神来。

“先生，您该进误午茶了”我恭敬地扶先生入屋。

这是先生的习惯，自从隐居于此，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桌上度过，除了偶而在院子里流连，便是只有午时的进茶时间略显空闲了。这样的日子千篇一律，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始终无法完全理解先生，他的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情，包括他是不是快乐等等，我竟然都不知晓。他很少笑，很少说，只有墨水和纸张或许才能知晓他心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今年的气候怪的有点让人不解，二月仍然在飘雪，这刚入三月，山顶的桃花就都开了。此时我总是经不住去想，一定某一种力量在有意识的推动这个世界的运转，比如冬雪飘了，溶化，化成哗哗流水，山上的枯枝一夜间长出新芽，开花，结果……我们明显的感觉到这么一种力量的存在，只是这种力量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就好像我们依靠着某种精神继续活下去，追求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而精神就是这一隐藏的力量，但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它。那么……江山呢，是不是也会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而沉浮？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了我一年零三个月，我憋得实在难受，我伏在地上请求先生参破。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无物理矣”良久，先生才抛给我这十二个字。不过这已经足够我琢磨的了。其实这就是先生所谓的“心学”之核心，我却天生愚钝，始终无法领悟其中含义。物、理皆不入心，而心却系于万物，生出万物，我们无法左右世界，而意识却为世界之宗元，先生如是说，在我看来这未眠太过飘忽了。

先生始终神秘得像书柜中的某一本生涩难懂的古书，他的身上有着太多我不知道的力量，比如我一直以为他可以让落花的桃树一夜间再开一遍。

最近中原的两名书生又因为写文章犯了忌讳而受斩，台州训导林云作《谢东宫赐宴笺》中因“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太祖分析出“法坤”与“发髡”同，“藻饰”与“早失”同，斩。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太祖经过泛读就得出“道”与“盗”同，立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先生的时候，他只是沉默的摇一摇头，好像这并不值得他皱一皱眉头。而后继续伏案攻书，不过现在他已很少著述自己的书了，纷乱的世界好像和他毫不相关一样。不过我却觉得先生是在逃避，我可以从他眼里看到隐藏的惶恐。

自从太祖掌权之后，文人之间仿佛就竖起了一座隐形的墙壁，没有交谈，没有崇尚，更不会有太宗时候的“忠君谏臣”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窝在书房闭门造车，仿古，学谷，在古书里寻找乐趣，以表明自己仍然是个文人。谁也不愿因此而犯了忌讳，以免惨遭横祸。当然了，也有一些文人，痛恨文学的沉闷，渴望内心真正的呐喊，他们开始着一条前所未有的探索。

比如被人们称作异人的李贽先生。他竟然提出了“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庶人非下，侯王非高”这样的“异端学说”但是朝廷说李先生是害群之马，蛊惑人心，将他关押而逼迫其自杀而亡。这个消息在市井之间已是穿得沸沸扬扬的了。

先生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那天我到市集中给先生买墨，回来的时候便听见先生伏在桌上痛哭，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勇者呼，吾不如卿……”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干瘦的老先生，这十三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先生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有余，凌乱的飘散着，随风在乱舞，破旧的衣衫惺忪的耷拉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此刻，泪水正在他脸上肆意的流淌。人的一生啊，何其短暂而又脆弱，十三年的光阴不知不觉中变逝去了……

第二天先生早早起来，在院子里站立着，像一座冬季里嶙峋的小山峰，表情漠然。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他花白的头发已经在风中梳理得格外苍劲，像不倒的枯树在三月重吐新芽一般。

“你走吧，去做你真正需要做的事”先生知道我在他身后。

“不，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离开你”我吃惊的看着先生，我没想到先生竟然要赶我走。

“走，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

“我将去向何方”我知道先生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

“你可以去寻顾炎武先生，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有天下苍生需要的东西”

“那我何时动身？”

“即刻”

……

当微弱的太阳像月光一样照着茅屋的时候，先生将我送出了这个我呆了十三年的地方。来时的路已经模糊不清，而前路更是渺茫不可知。小路早已因为无人来访而被杂草占领，山中露水浸透着我的皮肤，有点凉，这让我想起了大明城墙上随风飘扬的的红灯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