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叶在乐山四中读高二,借住在城郊通江镇的姨妈家。
姨妈家在街尾的地方开了一家花圈店,每到夜幕的时候,水银灯照着满墙满壁的白色花圈,大大小小的白色纸花微微泛动着淡兰,淡紫,乳黄,要活过来似的,就像葫芦藻的花,像睡莲,嫩,娇,带着池塘的薄凉和清冷。那些活过来的花从深堂里一直开出来,从外面看着,有一种凄艳繁茂的美。如果下雨天看,更是凄迷娇滴。如果你不联想到死人,倒有点花店的感觉。夏俊叶的姨妈陈仙梅可是个热闹的人。每天清晨,家里的人还在酣睡中,她就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从声音中你就可以想象得出女主人一定像热气腾腾的米锅,在匆匆忙忙地生机勃勃的干活。这种安祥总是过不了多久,只要在窗户的缝隙中能勉强看到一丝鱼肚白,她便开始叫丈夫儿子起床。“李秀仪,……李秀仪啊,李秀仪……天亮了……起床了……。”然后便是她儿子,“东林,东林……东林,……”,开始语调和气,温柔。她却从来不叫夏俊叶,夏俊叶虽住在他家,多少有点客居的味道。他们一转身又睡着了,也许本身想起来,只是身不由己。反复叫了几次,也听不见他们的动静,她有些恼火,开始骂人“贪睡的,吃狗屎哦……;东林,你不吃菜哟,到地里摘点菜回来……大的,小的,一个懒样……。”时大时小,时而自己在嘟哝。夏俊叶就在这时候起床,洗涮,然后帮姨妈添火。姨妈的骂声渐渐在天色的明亮中暗淡下去。火把她们的脸映的红光满目,把厨房熏的红堂映照。
要是周末,父子俩总是要溜出去打牌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一二点,也可能是一两点,听得一阵锁响,是她丈夫和儿子进不了门,在外面叫嚷。她猛地惊醒,等辨清了是丈夫儿子,便开始骂:“狗日的,回来做啥……”一翻身,继续梦语似的骂:“去嘛,又去打牌嘛,砍脑壳的,进油锅的,该死的……”,有几次夏俊叶都以为她真的不开门了。可是一会就听见脚步声,开锁声,骂声……她往回走,也骂,躺在床上也还要骂几句才能最终进入夜梦中。
仙梅的骂声就这样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从不疲倦。姨妈就这点爱骂人,爱唠叨,其实对人也不错,所以夏俊叶看来,倒有点老来化妆的俏皮味道。东林就相反了,东林对母亲的骂声,总是感到羞耻和厌倦。
夏俊叶的表哥东林和她在同一个高中读书,夏俊叶读高一,他读高二。有时候晚上没事,两个人单独依着店里一个大案板对面坐着,静静地叠了各色纸剪花,扎花,翻花,粘花,满铺的花,白闪闪的,黄澄澄的,里面浮动着墨水兰,水晶紫,夏俊叶看着,就觉是在一片花朵的世界里,美。但是剪着剪着,又觉心也被剪碎了似的,生出些无端的悲哀。特别是东林说了那句话后:做花圈的人最后总要给自己做一个的。
停了一会,东林说:“你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怎么我妈的话那么多,而你妈那么温柔,少语,一天到晚的骂,叫人心里堵的难受。”
“有的爱,叫无声,有的爱,太浓了,可能只有大喊大叫才能表达。”夏俊叶安慰他。
“坐在这满天满地纸花里,你怕不?”
“以前有点,现在不怕了,有时候感觉蛮漂亮的,特别是那种多层的,感觉有白玫瑰的韵味。”
“哈哈,你真会想象……我怎么感觉家里好像每天都在办着丧事,心里沮丧的很。”
“你有什么沮丧的呢?”
“我每天坐在教室里,听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大讲特讲,我就感觉仿佛看见一群猎人在试着扔着绳套子,试图将我猎住,做他们的崇拜者,跟随者……我不想被任何一个老师套住,圈定,于是我逃避着……。”
夏俊叶本想再劝,可是再没有说话。
就在这以后不久,东林便有了一个女朋友,叫谢花园。圆圆的脸,短发,野性的眼帘,一说话,满嘴脏野粗话,这不过是夏俊叶的看法,东林却说那是活泼可爱,直率豪爽。一见到人总是表情丰富,眼,脸,鼻,手指好像都要争着说话,争着表演。嗓声脆而响,明亮的快乐。总有说不完的话,这点像他母亲。他不喜欢母亲的这点,却爱上有这点的女人。夏俊叶很费解。
那段时间,夏俊叶成了东林忠实的勤务员,帮他背书包,帮他传送礼物,帮他撒谎。夏俊叶面子上没说,心里却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她低着头学习,低着头做事,谁也无法看见她的眼睛。
东林沉浸在爱情的世界,全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不到两个月,谢花园跟了高三一个大块头的男生,开始抽烟说粗话。这在东林看来,更是增添了无限的魅力,像红酒对男人的吸引。可是,谢花园决定离开东林了。东林为此与那个高个男孩在男生宿舍后面轮起了砖头和啤酒瓶子,最后以头部,手臂受伤而告结束。事后,因东林死不认错而遭学校开除。开除,东林倒不伤心,他伤心的是他宁愿为之死的谢花园却再也不愿见他。
夏俊叶总是想:“要是我当初提醒了东林表哥,或许……”。她深深的愧疚着。
下雨的时候,东林一个人站在淋漓的雨中,嗖嗖的雨射着他,夏俊叶就觉得他是一块布,一朵纸花,已经完全的湿透了。夏俊叶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
她以为他就要从此霉变了。但是东林每天早晨和天黑照样用自行车送夏俊叶表妹到学校,也许是为了他不服气的那场恋爱,也许是……。她和他几乎不说话。
一天周末的傍晚,两人被安排在山上地里拔草。拔完了,两个人就斜靠在地边上一上一下两棵枞树上轻声的说着话。
“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无用的人,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没有,其实你很好,……”
“真的?”
“真的,你说话很有意思,又很有个性,敢爱敢恨……我真觉得好,要是我是男的,也没你那样的勇气。”
东林在面前伸着那双满是泥土的手沉思。夏俊叶站在下方,掉着手,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把一块松软的泥土踩下去,踩下去,然后换一块地方,又踩……。要把可怜的自己踩到泥土里去。
能够每天同我穿梭于花圈店的,能够同我一起泡在这好像每天办着丧事的家庭氛围里,能够同我笑谈生死的人,不是什么臭花园,或许是我面前的这片小叶子。东林想到这,再看夏俊叶,就感觉晴朗的天一下子云蒸雾漫,一下子山树全无,雾如菊一朵又一朵的开,等云开石出后,两个人都像在水里煮过一样,煮熟了,煮透了……。
夏俊叶刚进城的时候,看城市的建筑感觉那里都是殿宇般宏伟,那里都是庙堂般神秘。在这黄昏里看东林,只觉得东林是城市里大电杆上那盏桔黄的灯,魅惑的亮着。
那天,东林把手上的泥抹在枞树上,一片,又一片,枞树的干皮掉了一地;夏俊叶反抱着枞树,直把脚下的泥土跺成一片烂地。
那天,他们都忘记了,他们是表兄妹。他们只知道他们找到了自己所爱,终于简单的表露了出来。他们决定做精神的恋人,永远在一起。
那天晚上,东林带夏俊叶去了大渡河畔,那个过去只属于他自己的流浪地,离河不远的地方,停放着一个废弃的乌篷船,乌篷船旁边木桩上吊着一个陈旧的网兜一样的鱼网,在夜色的围剿里,有点家的味道。他们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缩在那拱起的竹席下,像两只小老鼠,索索的动着,他抱住了她,……。
他们偷偷地相爱了。
东林还是接送她,有一句无一句的说话。
“你每天送我,我有书读,而你……你不难过吗?”
“你帮我一起读了,我想看着你进大学,……”
有风的时候,东林站在风吹来的方向,她知道他的心。冬天,手僵了,他替她戳手。
04年的冬天特别冷。这冷渗入到骨髓里,里面便僵死了一般。天气的冷再加上学习上的压力,夏俊叶一直做着一个梦。
长长的巷道,一边是青砖高墙,一边是低矮的瓦房。天刚黑不久,巷子里黑的如沟壑,只有在高墙上的地方显出点微亮,那点微亮也算不上真正意义的亮,那是一种苍灰色的白。她怯怯地在巷道里摸索着行走,怎么走到这里,为什么走到这里,她自己也不明白。
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尽头,突然她看见不远处出现一团昏淡的亮,她赶紧走过去,天啊,原来是一灵房,中间黑色的挽联下是一朵大白花,白花下是一放大的遗像,她不敢看那像,只是看着从深邃的房间里面一直延伸到街沿的两排花圈。花圈下人之形的青竹竿支架,像黑色的剪影的人排列着要走出来。中间门板上用黑布盖着一个人形的隆起,醒目而惊心,她寻找着,可是找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一跺脚,尖叫道:“活人呢,活人哪去了?……”。
在恐惧里惊醒后,就怎么也睡不着,头痛欲裂。第二天晚上又重复巷道,高墙,灵房。俊叶把这个梦告诉东林,你知道这个梦的寓意吗?东林笑笑,你都是读书的人,怎么要迷信梦?你每天进出花圈店很多次,自然脑子里有了记忆,在紧张的时候,就会混乱地出现在梦里。不要那样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的舌头长出一个枝条一样的器官,它可以伸到嘴外,枝条的末梢还长了个苹果状的器官,它越长越大,吊得我的心痛,在痛中醒来,才知原来是自己晚上吃多了,胃里难受。也许那个生长的苹果就寓意我的胃。说到这的时候,正是周末的傍晚,店里除了看店的东林和俊叶两人,只有傍晚还有些无法沉淀的迷乱的灰尘,在乱哄哄的飞腾着,使得空气似乎有了一点暖意,其实是冷过了头,就感觉暖,假象的暖。东林认真的说,张开嘴,让我看看。俊叶以为他是要从她的舌苔察看身体的情况,于是像听了医生的吩咐,乖乖地张开嘴。东林继续说,把嘴张大些,闭上眼睛,俊叶也照着做,东林假装对着嘴左看右看,突然对着她张开的嘴吹了一口热气。俊叶知道上当,举起右手就在东林的胸口捶开了,东林笑着躲,两个人绕着中间的桌椅,那里已经有一个已经完成的成品花圈,花圈旁边还有一堆没有启开的花,紫兰色花边的,嫩黄色花边的,粉白色的,在荧光灯的照耀下,活展展的,似乎是真花。一个人追着,一个人跑着,东林跑累了,抓着平板的一角,看着那堆花,不住的喘气,断续地说:“今天我怎么觉得花圈上的花有点美呢?”俊叶把双手蹭在平板上,也微喘着,没有说话。听到东林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不知道怎样接话。只觉刚才那口暖气从她喉部直进入五脏六腑,五脏六腑里顿时酥了,磁了,温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像香风一样在最深的地方飘荡,就像那磁白的玉壶熬了鸡汤,汤与肉,水与磁已经蕴涵到一起,温和圆润到极致,是一副很美的图。不久手指脚趾也渐渐陶醉进来,她痴痴地望着东林的眼睛,两个人都凝固在那。
许久,俊叶轻声说:“我想回趟老家,散散心,把那恐惧的梦丢一丢。”东林说,是个不错的想法。
正好三天以后就是一月一次的归宿假,俊叶收拾了一书包的教材资料,一早就回家了。
一回到家,俊叶一下子觉得全身轻了,围着潭走了几圈,还攀到山上走了几座山才返回。到了晚上,费了很大力气背回去的书也不愿去打开,只是坐在灶台下的凳子上烧火,一边看母亲做各种好吃的,油煎叶儿粑,蒜苗烩盐煎肉,一边望着灶膛里的火发呆。灶膛里是一片火海,火海里有平原,是那些草叶燃烧后还保持着活着的姿态,还有岩石,那是木板燃烧后化作的方块状的木炭,还有高山,那是已经化成灰土的堆到灶膛两侧很高的灰堆,还有花,树,那是高低的火苗。俊叶惊奇于灶膛的丰富,一瞬间,里面的风景又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是草的形状,此刻倒塌下来,成了一片灰白的灰。岩石,高原也发生不同的变形。真像这个世界啊,俊叶想。火在灶膛里发出嚯嚯的笑声。有人要来啊,母亲说,这晚上的谁来?俊叶一回答立刻吓住了自己。还没有缓过神来,外面一阵狗叫,立刻听见堤坝里有看电视的父亲跑出去喝斥狗的声音,“豆子,你眼睛瞎了?乱吼些什么?”被叫着豆子的土狗在耳房外的窗下,把铁链子挣得悉悉索索的响,匍匐着跳在空中,铁链子把它的喉咙勒的发不出声音,只是发出混沌的嘶哑声,像嗓子哑了的了在坚持说话,仿佛在说:“我没有瞎,主人。”正叫着上来一个少年,叫着姨夫。俊叶赶忙跑出来,原来是东林。
“你怎么来了?要早说,我们可以一起走。黑灯瞎火的赶来,为啥啊。”俊叶埋怨道,还不等东林回答,就被夏俊青5岁的儿子夏均意缠住,拉到堂屋看电视去了。
火笑,就有客人来,看来真不是什么迷信,夏俊叶回到厨房坐在灶膛前,火还在谈笑风生,俊叶也觉心里在偷偷地欢笑,为什么笑,却说不出来。
当夜吃饭洗涮完毕,准备睡觉时,东林在门后擒住进屋送暖器的俊叶的手,说:我是想念你才跟来的。俊叶脸唰的红了一片,赶忙挣开了手,在腰际不断的擦着,似乎要擦点什么下来。似乎火的笑声还在她耳边嚯嚯地响着。定了几秒,就赶紧跑了出来。
回来一次不容易,回到家,就有种客居的感觉。第二天,家里并没有给俊叶安排任何家务活,快过年了,女人忙着扫屋,做醪糟,熏腌肉,男人忙着果园里的事情,修枝,松土。两个年轻人抱着手,这边看看,那边向向,却不知该怎么帮忙。大人人反嫌他们挡了道添乱,于是说忙自己的事去,不要在这挡天避地的。
傍晚的时候,气温一再下降,几有五六度,化雪谷每家的屋子上都升起了炊烟,像水中的一丛茂盛的带皮,上升到不高的地方就折断成一团芭蕉,在冷空气里,化都化不开。俊叶说,东哥,我带你到山谷里走走。一往谷底走,一络络黑青的烟搭在光秃秃的树杈上,一束束缎子一样毛茸茸的灰黑的烟落在小路边茂盛的草丛里,也不知散落的炊烟,还是暮霭形成,使得气色就越来越暗,但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心里却是亮的。穿过谷底的黑郁郁的丛林上了山,沿着山脊望谷外走。树林里很阴暗,只有鸟惊悚的叫,像刀片一样划人的心。在这暗里,两个人似乎也成了笼中的一对鸟,俊叶说:“小的时候,这树林大多是青冈树,松树,柏树,偶尔夹一棵野生的杨梅,野生的板栗,野生的柿子,我们小孩子就一天到晚就在树林里转,像猴子一样折了一枝满是果实的枝丫,比得了宝还高兴。那时候的灌木有各种荆棘,在5月前后,结满一串一串的果子,红的,黑的,诱人的很,比草莓,樱桃的味道还好。杜鹃花更是满山满坡,一丛丛火一样,好看的很。”“现在的巨桉长得快,经济价值也高,还是一样漫山遍野的茂密。有什么不好呢?”东林问。
“不好,我就觉不好,为了巨桉更好地生长,树林里终年打百草枯,现在连毛都不长了。你再看桉树光溜溜的树干,就像光屁股的树,看过去,尽是林立的腿。”俊叶嘲笑道。东林不再言,俊叶继续说:“以前树林里还有红色,白色,棕色的蘑菇,青冈菌,扫把菌,三塔菌,到处都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看来,生态是恶化了,过渡过快地想从土地里捞钱,于是忘记了自然本生的承受力。可是我们有办法吗?”东林突然醍醐灌顶。“这就相当于叫一个女人一年生三个孩子。”俊叶说。东林不由得在心里佩服俊叶的眼光和自然的说服力。正这时,他一下子拉住了前面俊叶的手,呶呶嘴说:“前面?”俊叶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原来前面不远的地方,从泥土里爆出一块圆肚状的岩石,上面灰白的一片,像小丑鼻子前抹的那块,俊叶笑笑,那是一种青苔,青苔有青色,绿色,也有紫灰色,灰白色的,种了巨桉后,岩石里的水分少了,青苔就大多成了紫色,灰白色的了。东林以一种仰慕的目光看着俊叶,她所说的,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一拉上手后,就没有再放手。冬天的树林,又是傍晚时分,是没有人的世界。有的,只是他们热烈跳动的心。
走到山脊尾部,下山来是个不大的山嘴,山嘴边有一丛茅草杂树,隐约可见里面的残垣断壁,东林问:“房子里的人哪去了呢?房子都快变成一块坟了。”“我也不知道,只听我过世的爷爷说起过,说是解放后那里有一户7口之家,两个老人先后感染了肺结核死去,接着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也相继死去,最后中年男人也感染肺结核死去,女人最后走的。那个家在结核菌的作用下消失了。于是我就想象着一种类似灰尘大小的虫子分布在房屋的角角落落,咬死了家里所有的生命,咬坏了墙角屋檐,咬坏了盆盆罐罐。你别看它们现在沉默在泥土里,一遇到生命,顿时就会蹬身上去,吃个干净。我一个人在傍晚的时候从来不敢走这里,老是会想象女人最后死去的凄惨。心里就一阵阵发凉。”说着,把东林的手抓的更紧了,身体也向东林靠近了,远处看,就是一个人。两人自然地连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把死亡,把树林的阴暗完全的驱赶,在他们吻着对方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异常的亮,这幽暗里的亮就像动物的眼睛,烁烁的灼人,是无热的火焰,刚开始是两点,最后连在了一起。
任何一种疾病都可以致人于死地,谈到死,两个人突然觉得走近的必要,相爱的紧迫,似乎下分钟就不属于他们了。
冬天的夜,刚过7点就已经模糊了,到处看到的都是蓬松的影子,两个人慢慢的走回家,在家门口松开了手。
静静地吃完饭,各自睡觉。
半夜里,陈素兰起来上厕所,转身回去时,怕俊叶忘了在睡觉前关取暖器,于是推门进去,开了灯,见被子裹成一团,有些怪异,她拉开被子一看,没有人。一下子脑子闷了,到俊叶嫂子房间看,也没有人,轻轻走进转角处那间小屋,东林住的,拉开外间的灯,从窗户缝里望进去,见两个人赤身抱着,正沉沉的睡着。
有几十秒她的脑子一片焦黑,像火烧过一样,等素兰镇定下来,她厉声叫道:“俊叶,你,你给我滚出来。”说完,关了门,退到屋外去,俊叶簌簌的抖着披衣出来,低着头,也不知是冷,还是怕,素兰一抬手耳光就扇了过去,恶声道:“你爸知道了,还不把你捶死。”素兰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孩子,打过了,她的手麻木的痛,愣在那,不知道该说什么,自顾哭了,俊叶看见母亲这样,临死不屈的气焰一下子也没了,只无声地哭。
哭了一会,两个人都抖起来,素兰这才缓缓地说:“睡去吧。”
俊叶在床上被子里还是抖,早晚都是会被发现,晚知还不如早知,想到这,竟然有点释然的感觉。想到这,眼泪干了,心里多了份坚韧。
第二日,陈素兰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亲姐姐陈仙梅,商量两个孩子的事情。
在堂屋里,一家坐一边,素兰一家坐左边,仙梅一家坐右边,两个孩子就靠着大人的沙发背靠站着。大家都绷着脸,空气冷得像架满了无数的钢管,夹人的冷。如果是有形的,看得见的,还可以挣扎和敲破,而这冷,看不见,却生生的逼人,冻人。这无形的冰冷的钢架隔开了本来亲热的两家人。
“两个孩子万不能再错下去,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关起门来,我们是一家人。”素兰开头。“妹妹说的极是,这也怪我大意了。总之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仙梅说完,望着自己的儿子东林希望他能在父母面前表过态,可是东林眼睛盯着堂屋的石门坎,仿佛压在了那里。
“还读书呢?简直读到牛肚子里去了……不好好读书,干些鬼门堂……回来,用不着读书了,千秋万代,社会怎样进步,也还需要种地的。”夏银轩厉声道。
大家一阵沉默。
两家大人都痛心疾首,叫嚣着一旦发现异端,必然大刀阔斧的删减,不再念任何情面。夏家决定让俊叶读住校。两家暂时不要往来。东林和母亲走了后,银轩叫做俊叶,还谈了许久,其间也再次引用了他热爱的庄子名言,比如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俊叶听到最后只有已矣之词。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少了心,还是少了肺,却无从知晓。
分裂的决心有多大,团圆的心就有多大。俊叶没有住在东林家,东林还是常常找借口去学校,很多时候是去看俊叶,有时候是一块鸡翅,有时候是块烤红薯。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话,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表兄妹,也不觉任何异常。
姨妈知道了,对素兰说:“你管好俊叶吧,我们东林因为她书不得念了,将来……?”
俊叶听到母亲的转告,毅然退了学。离开学校的那天,东林为她背着被盖卷,她右手提着一个红花的塑料桶,里面装着一双拖鞋,一双皮鞋。左手在腰间抱着一个蓝色塑料盆,里面装着洗涮用品。从寝室到学校门口有一两百米左右的长道,长道旁是茂盛的小叶榕,小叶榕也许受了书香的熏陶,全都长得珠帘璧合,严实的像灌木藤条和苔藓编织缠绕的一段深山石岩。珠是叶,帘是须根,几乎看不透外面的世界。在这闭合的世界里,她看不到自己将来的世界,她现在已经进了这辆人生的闷罐车,也不知要开向什么地方,就是闷死,前面是撞死的命运,她也只好硬头去撞,她没有选择。她望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再望望那熟悉的小叶榕绿墙,几转,那住了半年的寝室也只能看见绿荫斑驳的一段墙,出门后那个不完整的角了,是个残缺的角。离开校门的一瞬间,俊叶惆怅地闭了下眼睛,眼睛闭上了,里面还留着那残缺的角,有一股鼓动的泉样的眼泪,迅速溢满了眼眶,眼睫毛也成了水的围栏,挡不住,洪水一样在脸颊上奔泻开了。这就是自己奋斗了坚持了两年多时间的学业和理想吗?现在要放弃了,全部放弃了,……俊叶学习不错,按理说考个二本是不存在的。俊叶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冲动,还是理智?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东林见俊叶在后面的步子慢了,回头一看,一脸的沮丧,于是站住:“你后悔了……?”“东哥,你知道近亲结婚,后代畸形的可能很大。”“我母亲每天都在我耳边叨,生了孩子不长屁眼,叫你咋办?”“不张屁眼,长心眼就行了,大不了,我们丁克……。”我就这样回答她的。
到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俊叶嗔道。手背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眼泪便消失了。
俊叶最终还是选择了与东林朝暮相守。也许算是给姨妈的安慰。
可是等他们回家的时候,两家都不接收他们了,家里要与他们断绝一切关系。家人以为他们会妥协,可是他们死也死一块。 他们被所有的亲人唾弃。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在菜地里两株桔子树之间横了一木头,再在木头上搭一床晒稻谷的竹席,再在竹席上覆了塑料膜,然后在里面的空隙塞了一间小床,便是他们的家。锅台是一些烂砖砌成,支一个吊锅就成了他们的厨房。两个人在城里打工,晚上回这个“乌篷船”样的家居住。下小雨,两个人一起听一整夜的雨声,叶子上水滴踢踢坨坨地打在竹席上,清脆到苍凉;下大雨,里外都会淌水,床湿了,不敢睡觉,两个人就抱着等到天亮,感觉心里都湿了,脸上却笑着。
村里的老人说,在他们的记忆里也没看见过树栖的生活,他们为了爱情,宁愿倒转,倒转到原始的树林生活。老人们见他们可怜,偶尔给一株青菜,一株卷心菜。
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同情他们,帮助他们,他们希望用这样的绝情,决裂,改变他们两个人的方向。但是他们没有任何改变,反而越抱越紧。
这样的清绝,决烈的爱情,马村的人起初是不解和嘲笑,可是慢慢地他们不由得佩服起两个年轻人的生存能力,爱的能力。
生活的拮据,爱情渐渐淡去。
95年,东林和一伙人在通江偷车被抓捕。
俊叶说,没事,我等你……
98年,东林从狱中出来,消沉无比。
那年冬月,两人离婚。
掐指一算,从开始到现在八年,八年,他们自己分开……
八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八年,俊叶去了北京,再也没有回来。
八年,八年的爱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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