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大山的冬天,永远都那么冷漠、执傲。冬天的寒冷,坚硬、顽固,好似无情的权威,巍然耸立于大山之巅,无可逾越。
午后,阳光明媚,大山给照射下来的光裹上厚实的冷,将两座土坯房子包在里面。土坯房子和另外两堵互相垂直站立的旧砖墙围起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厚厚的茅草,蘑菇似的,细致地盖下来。俯视下去,颇有一番蒙古草原的情趣和风味。
院落中,整整齐齐地凸起几道菜畦,只留下一道一尺宽的小路,通向那扇稀疏的柴门。细细看去,菜畦上还有密密的脚印,相互重叠着。这一小片菜地是山宝一家人生活蔬菜的来源。
最近,山宝娘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以往,放学后,山宝总是跑着回到家,帮娘做饭、拾掇屋子。娘坐着碾药材的时候,他就坐在娘对面,睁大眼睛看着娘脚下的石碾随着娘的脚来来回回,一会儿滚向娘那边,一会儿又滚向他这边。这是娘新找的工作。雇主是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中药世家出身。老中医可怜这个生来就没了双手的母亲,和这个长了七岁就没了爹的孩子,就把工钱比别家涨了一倍。眼看着儿子十三岁了,正长身体,再加上正是严冬,山宝娘倒是很乐意做这个事情。看着儿子每天高高兴兴的,又吃得饱,穿得暖,山宝娘觉得脚上生点冻疮不算什么。可是这几天,山宝回家较晚了一些。他说和伙伴们去山上掏鸟窝去了,每次还给娘带回几个小鸟蛋儿。怪不得这几天他回来身上都弄得脏兮兮的。这时候,娘总会弯下腰用额头轻轻地碰一下山宝的额头,笑着怪他调皮。山宝每次都扑到娘怀里乱滚,几乎把娘撞倒。他喜欢娘这样碰他、怪他。
今天,山宝又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回家,也没有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掏鸟窝。回家的路上,他背着邻居好心的戚大娘给她缝制的书包,走走停停。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条小河时,他犹豫了一会儿,在河边坐下来。河里结了很厚的冰,山宝试着使劲儿跺了几下,便到中央学着天上的飞鸟滑了一小会儿。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山宝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大山,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与他的年龄很不符的忧郁。
“学会了写字,才能走出去,才能不在这儿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受苦。”老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这个浓眉大眼高颧骨的男孩儿的耳边回响。娘说,老师是有文化的人,要听老师的话,将来当个像老师那样的人,就能到城里享福去了。
大山横亘在眼前,将繁华隔绝在山宝看不到的那边去了。落日的余晖从山宝的右侧斜射过来,将这个瘦小的身体几乎照成一条直线。村子上空,几缕炊烟缓慢舞动,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像山宝的影子,纤细,绵弱。远处,隐约传来女人的喊叫声,拖得像夕阳下的老榆树的影子那么长。
突然,山宝猛地起身,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家的房子,像是做出一个考虑了很久的重大决定。
山宝飞跑进家门,娘已经在准备做饭了。”娘,我回来了!”,山宝响亮地喊道。娘转过脸,似一朵盛开在沙漠里的仙人掌。“不去上山了,老师让留下,签字。”山宝把书包扔在门前的柴堆上,开始帮娘提水,做饭。娘看着儿子在自己的引导下,把农活儿和家务做得有条不紊,心里煞是欣慰,不自觉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宝儿啊,多吃饭,长大个……”娘蹲在地上,一边喝粥,一边不时地抬头用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活宝。山宝为了娘喝粥方便,特地到山上挑了一根指头粗的竹子,给娘削成了一根空心管。说话间,山宝已经把两个馍馍和一碗稀粥,就着自家做的咸菜,一咕噜全倒进肚子里去了。然后,他一边娴熟地帮娘把馍馍和咸菜喂到娘的口中,一边眉飞色舞地给娘讲戚大娘家的二墩子怎么怎么笨,掏鸟窝怎么划破了衣裳,老师怎么批评他不按时完成作业……看着儿子唾沫星子横飞乱溅,娘笑得几乎把饭都快喷出来了。“娘”,山宝低头掰手中剩余的小半块儿馍馍,娘抬起头,笑容开成了一朵花,好像她不把头抬起来,那满脸的幸福就要溢出来似的。
“老师说让你在我作业本上签字”,
……
“就是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一个你的名字”,山宝小声解释。
“宝儿啊,咱给老师说说,不让娘写了吧,”娘愣了一下。
“签字”,娘是听说过的。以往村里的一个女人在她面前骄傲地提起过“签字”,还有那个女人的大山宝七岁的孩子看到她的“签字”时的欢呼雀跃。娘还记得她说完的时候是朝着她的方向的。
“你看娘咋能写字嘛……”娘耸耸肩,谦卑的笑容就像山路边的紫色小花。
山宝抬起头,看到娘的胳膊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着。像从老师嘴里踩着音律踱出来的钟表,一声一声敲打在他幼小的心上。
“不嘛不嘛,人家都有娘写的字,我要没有,二墩子他们该笑话我了……”山宝摇着娘的胳膊,嘟哝着。
“噗——”娘笑了起来,“不笑话,不笑话,娘不让二墩子笑话你,娘一会儿就给你写,看你,这都多大了,还跟娘撒娇?”说完,娘佯装生气,在儿子的额头上亲昵地撞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着。
娘知道,她的儿子是要强的。
山宝看娘答应了,飞快地搂过娘的脖子,在娘的脸上狠劲儿亲了一下,接着,动手帮娘收拾厨房。
厨房收拾妥当之后,山宝找来自己的作业本,就和娘在煤油灯下开始练习写字了。他反翘着脚趴在床上,在本子上写下娘的名字:山宝娘。然后把笔夹在娘右脚的前两个脚趾间,让娘照着他的笔划写。
娘很难保持笔画的平直,写出的笔画总是朝着右下方奔过去了。山宝操控着笔端,帮助娘先写好基本笔画。他一遍又一遍地把老师教给他的写字要领给娘讲解出来,有时候娘写出来的字特别歪,母子俩就相视大笑,娘笑得仰面躺下去,山宝就捂着肚子在娘的肚子上乱钻。
摇曳的火光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兴奋地向上窜着火焰,又是摇头又是摆尾。月亮爬上来了,好奇地让月光藏到窗子后面偷听物子里的笑声。一时间,山宝和娘的笑声从紧闭的门缝里钻出来,在皎洁的月光下踊跃起舞,冷漠的大山被触动了,以同样的欢乐回应着。
苦战了一夜,娘终于可以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了。虽然还不如山宝刚入学时写的好看,可山宝已经很感激娘了,他终于可以不被“二墩子他们笑话了”,终于“维护了自己小小男子汉的尊严了!”
娘脚上的冻疮又裂开了,露出带着血的肉,犹如嗜血的玫瑰。山宝俯身用口中呼出的热气试着让娘暖和一点。娘碰碰山宝的背,笑盈盈地说:“没事,娘不怕疼的,娘会写字了呢!”娘的话带着点自豪,她说她会写字的时候,心里是想起了那个女人吧!
山宝抬起头,朦胧中,他看到娘的眼睛亮、脸上,盛满了水汪汪的自豪和骄傲,像他刚背上书包时那么神气……
其实,老师让签字是骗娘的,是山宝自己编出来的谎话。“学会了写字,才能走出去,才能不在这儿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受苦”才是真的。“老师是有文化的人,要听老师的话,将来当个像老师那样的人,就能到城里享福去了”才是真的。
可是,山宝哪里知道,娘还只会写“山宝娘”,这三个字远不足以让娘和他一起离开,一起去城里享福……可是,山宝自作主张,把写字和文化和知识划上了等号……
晚上,山宝又像往常一样早早飞进家门。昨天的苦战让母子俩困乏难耐,吃过饭就早早睡去了。
睡梦中,山宝娘迷迷糊糊听到儿子在嘟嘟浓浓。她翻过身,把耳朵贴近儿子嘴边。“……娘,宝儿骗你的……老师没让签字……”娘清醒过来,“老师说了,娘会写字了,就能和宝儿一起去城里享福去了……”说完,竟然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带着些许的羞涩,像是有人在逗他开心一样。
看儿子笑得那么甜,山宝娘也忍不住笑了。她用额头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额头,怪他淘气。
娘的肩膀微微抖动,我感觉到,一颗泪珠路过我的左眼睫毛和左脸颊的温热路径……
“宝儿哟——”
-全文完-
▷ 进入一湾逝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