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讲述我父亲的故事之前,请容我介绍下我的家庭情况。
我的父亲叫攀云华。大哥叫攀桐,大概是希望大哥精神有桐花的清丽之美。二哥叫攀树,三哥叫攀枝,四哥叫攀雨,我叫攀麦。父亲或许希望自己和四儿子能够像天上的云雨一样呵护我们几个像树一样的孩子。或许,仅仅是无意识的偶得。我问父亲,如果你再有几个孩子,是否有取名叫豇豆,茄子的想法?
父亲笑笑,是有。
那你为什么给我们取这样的名字呢?我好奇。
你吃饱了饭,找不着事干?冒什么酸。父亲骂道。
从此我再也没有问过。
93年的九月,阳光陈旧,留在记忆里的是黑白照片上的那种反光,反光里有着父亲模糊的影子。
那天父亲在拉西镇,腰带上系着卖猪的600元钱,准备到学校给我四哥交书学费。他从正街走到新街,刚转过铁匠铺,他就被卖蛇药,膏药,猪药的一串串地铺吸引了,眼睛再也离不开,最后黏在一个卖猪药的摊前了。卖猪药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挽着衣袖,说得口若悬河,全是科学术语,科学原理,全面论证猪可以在三个月内长到500斤。交一块钱,就可以领到这种神药,父亲混在托儿和一群老实的农民中,脑子里想象着那种生长,心里无比兴奋。不知怎么的,他兴奋到最后居然把裤腰带上吊着的600元钱全买了猪药。
回到家,还在兴奋。他扬着那条暗红色的裤腰带,跟母亲谈起今天的收获,以为自己发现了个无人知晓的宝,声音细弱,眼睛发光。全然看不见母亲的不相信,四哥哭丧的脸,那一天,可是四哥班上最后缴费的期限。班主任说了,带不来钱,人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父亲强行要求母亲给猪喂他买的那种黑色的细粉末,母亲嗅了嗅,打了个喷气,说道,怎么像电池里那个黑粉啊,恐怕不能喂猪吧?父亲吼道,你脑子怎么那么迂腐,天掉馅饼你也捡不了。母亲拗不过父亲,把催肥的猪药喂给猪吃了。结果猪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把毛都拉竖了,不吃任何东西。
父亲还说,好东西总是不适应的,等它恢复了,继续喂。
那头猪后来差点死去,睡在烂泥里,无力地喘气。父亲才承认自己受骗了,他趴在猪栏上像孩子般嗷嗷大哭,为那头猪,为不愿再去学校的四哥,为自己的裤腰带上失去的那沉甸甸的钱。那条暗红的裤腰带在他两手里打了无数的结,像树疙瘩,解也解不开,母亲劝四哥,算了,不读书照样活,难道你要把你父亲逼上绳索。四哥泪津津的,没有说话。
那猪药一直压在猪圈房里那片裂开的墙里,像嘲笑别人露出的舌头。
灰尘和蛛网渐渐盖住了那有字的纸包。
那年的夏天,母亲和六妹到河边割草,六妹小心滑到了河里,母亲急了,跳下河去拉,结果双双淹死在河里。
父亲抱抱母亲,抱抱六妹,眼泪像屋檐上的水飞快的流,却无声无息,他的脸很快就成了泡涨的土。
大哥靠在厨房门前,傻子一样。二哥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三哥坐在厨房外侧的磨盘上,我和四哥坐在大门,全都窸窸窣窣的哭。
木板房在哭声里如同沐浴在寒雨中,簌簌的抖着。
父亲取来一片门板一个簸箕,门板上晾着母亲,簸箕里晾着六妹。在白布遮盖下的母亲和妹妹,仅仅是一些波浪形的微微托起,一个大破浪,一个小波浪,我们都不相信里面是我们的亲人。
第一次面对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宁静。
父亲从悲哀中醒来,迅速给我们每个活着的孩子安排了任务。
父亲自己亲自为她们梳洗,然后穿衣服。
大棺材是大哥从棺材店奢的,装妹妹的是母亲的大衣箱。没有黑油漆,父亲用黑墨水仔细的染了一遍。
上山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两个棺材一前一后,磕绊着,缓慢前进,仿佛是活着的母亲后面跟着妹妹行走的背影。棺材上的黑墨水如一朵朵重叠的乌云,似乎要掉出水来,散发着类同血腥和着油漆的味道。那味道幽深而凄凉,如同夜的笼罩。每个人都仿佛坠入了暗长的夜,全都陷入了深沉的悲伤里。
父亲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找出了一个唢呐,鼓着腮帮子,硬着喉结,一路吹送。声音如同忧伤的二胡,传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只觉有白色如网的冻霜一下子就布满了草丛和树林。
母亲和六妹的意外死去,父亲却因此意外地成为了三基角村的黑白喜事的主持。父亲的话很少,但是真要放开声音喊起来,脆亮,激越,蛊惑。常常使悲的更悲,喜的更喜。况且父亲不知道那里学会的唢呐,更是染人。后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在白事上吹的是《凡人歌》,在喜事上吹的是《大花轿》,吹到中途,常常变成了自我发挥,因为带着父亲本人酸辛的苍凉意味,便自有了它的韵味。
不久以后,村里死了一位在外打工的年轻女子。是父亲去做的梳洗穿的寿衣。据村里人说,僵硬的死人,在父亲温柔的使唤里,软了,很顺从地就穿好了衣服,死人在父亲的安慰下像出嫁的新娘般美丽,温顺。
事后,有许多好事的人就向父亲打听:据说,人活着的时候,什么地方最脏就会最先烂掉。那女人是在外面卖色的,她们问:那屁真是最先烂掉的吗?烂成了什么样子?
父亲说,你们就不怕自己的嘴烂掉,心烂掉?
父亲一直缄默不言。保持对死者的尊重。
那件事为父亲赢得了永远的尊重和信誉。
母亲在世时,我们觉得每一件事,每一样生活都是熨帖的,平和的,母亲走后,一家人像是失去了某个重要的器官,空落的发慌。
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吹他的唢呐,唢呐本来是集体演奏的乐器,独自吹着,有一种落单的感觉,听着,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往泥土里沦陷着。
我望着父亲陶醉的样子,偷偷对四哥说,我真想学吹唢呐。
晦气,去学那做啥?
我想母亲了……我说,母亲走后,做饭就轮到我和四哥完成。这种合作使我们有某种同谋的亲切。
母亲曾说过,我死后,就会变成山上的树,随时看着你们,直到你们长大。四哥说。
我往山上望去,果真感觉母亲就在树林里干活,我往浓密树梢上望,果真感觉树梢里就藏着母亲慈和的目光。
是不是四哥的杜撰,根本就不重要。
在一旁听着的父亲,说,你们母亲去世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水盆有一块田那么大,到处漂浮着斑斓的气泡,边角的地方,气泡厚的有几米高。我在水盆边,看着这些堆砌的气泡,正疑惑,突然听见水中间有你母亲哭泣的声音,冷,冷哦,怎么派我修这个?声音凄厉,似乎一出口就成了三尺冰练。我往里一看,中间是一个漩涡状盘旋的空洞,水在空洞的周围,就是进不了那绮丽的洞,泡沫越来越多,最后,我亲眼看见你母亲化作了一堆淡紫色的气泡。
母亲离去,是树,是气泡,无从知晓。
唢呐,树,气泡,多少冲淡了些一家人心里的阴霾。
冬天,乐山下了少见的雪。
细点的,草片状的,羽毛状的,骑着风,化着花粉,白梨花的花瓣,扯天扯地地飞扑。
草上,菜上,树梢上,房屋上,一切温柔的地方都铺上了温柔的纯白的雪。
因为冷,一家人手铐着手,簌簌的堆在厨房里。
父亲说,不能这样颓废下去,快过年了,收拾收拾去。
我们一家人,六口男人,搬了家里所有的竹凳到了芒溪河边。排成一排,使劲地用钢丝球搓洗竹凳的里里外外。那些黑色的,灰色的痕迹渐渐散去,露出了竹片的本色。我们没有想到,简单的处理就可以让凳子回到当初,欢喜的忘记了冷。
我们又回去搬来桌子,箱子,毛巾,一直洗到傍晚。在大雪天洗东西,有一种异样的倔强的美。这种倔强使我们在心里为自己骄傲。说到美,父亲眼睛很大,微凸,显的更大,嘴微突,脸阔,线条险峻。有几分清俊的美。几个哥哥和父亲面貌轮廓差异不大,也许包括我。只不过那时候还无法从审美的角度看相貌。
父亲说,没有女人,我们更应该过得比过去还洁白,整齐,这样才不会被笑话。
大哥桐最像父亲,外貌和性格都像,桐好像是父亲年轻时的标本。村里的老人讲的。父亲带领我们在河水里洗完所有的一切后,父亲在生活上变的严厉起来。他要求我们常洗衣服被子不说,还严格要求我们按他要求的次序挂衣服,先是衣服,后是裤子,然后是内裤,鞋,袜,如果谁晾错了,准是一阵臭骂,对嘴的,还免不了一个耳光。父亲对我们军事般的要求,最后都成了我们的习惯。
对父亲的这一要求,体悟最深的就是大哥桐了。
这以后,每次打的猪草,大哥桐不管天冷还是天热,总是坚持到河里淘猪草。
芒溪河的河边,一到傍晚,就是大哥桐的准时出现。
河水在他周围荡漾成一团红晕色的圆,红是泥土的颜色。大哥桐站在圆里靠圆边的地方,细草末在圆里沉浮,鱼儿在其中再画小圆,无数圆,淋漓成一幅很美的图。偶尔一条河鱼跃出水面,就像是从水中挑起一根丝线,瞬间,丝线又断了,水面上就起了线纹。不远处,阳光把水照得金光点点。大哥桐勾着腰,在水中抖动猪草,像个黑色的标点。我站在岸边。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就不允许一个孩子单独留在水边。
村里的刘大妈路过,看见了,微笑着说:桐,不错,这么洁净勤快的孩子,那天有合适的大妈给你介绍个对象。
大哥桐的脸红得赛过金色的水面。
刘大妈非常胖,脸胖,身胖,很温和,很热心。我们都比较喜欢她,喜欢在她身上寻找母亲的味道。
我粘上去,拉住她的衣角说,刘大妈,你可要说话算数哦……
不久,刘大妈果真领来了一个朴素的女子,叫王小兰,人家看了我家的情况后,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有大哥桐有自己的房子,就嫁给他。
房子,房子,怎么才能建起一座房子啊……父亲在梦里都在喊房子,仿佛房子是个人。
二)
过年的时候,在镇上教书的二爸爸回来了,父亲谈起了房子的苦恼。
二爸爸最后把自己的四间老房送给了大哥桐。
有了房子的大哥三月份就和小兰结婚了。
大哥桐的婚事使父亲意识到,要能给每个孩子成立一个家,首要的是要给每个孩子盖起一座房子。
五月份,父亲把家交给了二哥树。要求大哥桐协助管理。自己去了乐山城打工。
父亲只背了简单的包裹。
三个月后一天回来了。人一下子老了五岁,狼藉一身,像个野人,脸阴青着。
我们围着他,却不敢问话。最后还是他自己说了:我和他们一起修东风宾馆,白天黑夜的干,最后黑心的老板揣了钱跑了。
二哥树说,不是村书记叫你们去的嘛,你去找他啊。
父亲黑着脸,没有去。
村里的另外十几个人,想不开,跑到书记的酒厂各自打了几百斤白酒,全部赊账,他们以此来安慰自己几个月的辛劳。在他们心里,他们一直以为是黑心老板和书记分了他们二十几个的工钱。
二哥树知道倔强的父亲是不会以赊酒的方式变相要回自己的工资,自作主张去赊了50斤白酒回来。
父亲知道后,打着二哥去还酒。二哥抱着酒,就不愿去。
是老板卷了钱跑了,你们有本事找老板去,怎么能把气撒在人家书记的头上?父亲吼道,再穷,也不能做这缺德的事情。
酒是还回去了,二哥树再也不愿搭理父亲。
在家闷了半个月的父亲,慢慢恢复了力气,又打工去了。
我和四哥去城里看过他一次。
我们在狭窄的篦子街一段废墟里找到父亲,他蹲在地上,正在费力地用铁钻子打混泥土。他成了一个灰人,只有眼睛豁然地亮着。我和四哥都想哭。但如雾的灰尘吸干了我们的眼泪和嘴唇。
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洗了脸,露出卤鸭子色的脸,脖子,上身,我们不忍,父亲笑笑,以后我不用打雨伞了,雨打在我身上,就像油珠子一样滑掉了。我们跟着傻笑。心里酸酸的,似乎有一丝风从某个角落里闪进来,在我们心坎上拉锯般移动。
父亲要了一碗血旺,然后要了三个人的饭,老板娘看见三个男人吃一碗血旺,却要吃三个人的饭,她死活不卖。
女人长得肥腻腻的,皮色像五花肉,嘴皮浪般无情翻转。父亲涎着脸,讨好似的说,不是每天都在你这里吃饭吗?照顾照顾吧。谁要你照顾,土砬子。女人讥讽着说,语气尖锐无比。旁边的村人帮着说话,算了吧,他家里六口男人,生活苦着呢,就卖给他们吧。
四哥梗着脖子说,我不饿,你们吃。
最后老板娘同意两碗血旺才卖三个人的饭。
我们一边吃,老板娘还一边怨气的骂,这样,饭馆不开跨了才怪。
女人的脸由五花肉色变成了白肉,白的一片死气。
吃完饭,父亲把我们带到他睡觉的地方小坐,看见我们,他有些高兴。
父亲的床其实就是在修建中的一楼的房间地上,稻草上铺了旧毯子,里面住了本村的三个男人。
我们说了一会家里的情况,老板就叫开工了,父亲又进入了灰尘帐子。
我和四哥一句话都说不出,急急地回村里了。
想不到梦想的城市居然是这样,灰尘,狭隘,冷漠……飞满了我们的脑子。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我人生的第一次进城,那年我12岁。
元旦的时候,父亲回家了。
这一次,父亲非常高兴,他挣了1000元。
背了一包裹的旧衣服旧鞋,肩上搭着被卷。据说是老板娘送的。一只手拎着一只快泄气的皮球,一只手拎着三只卤鸭子。
他到家的时候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全身挂满了东西,站在夜色里,夜色如黑绸带一样在他身边飞,他好像也成了黑色的缎带。那种黑,那种风尘,如雨般潇潇下。
他无法自己卸下身上的东西,是我和四哥帮他取下的。他呵呵笑着,麦,看我给你捡了个什么,他把那个快泄完气的篮球赛在我怀里,笑得像个孩子。
以前父亲只要看到我和四哥在院坝里疯跑,准会虎着脸吼我们,我以为父亲讨厌我们玩耍。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如果父亲有钱,没有生活的压力,他一定也会让我们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无数的玩具,享受无数玩耍的乐趣。要不然,他不会在这么重的物体重压下,千里迢迢拎个篮球回来。
父亲说,真可惜,都怪我跑慢了,我看见一个搬家的丢了一个几乎是新的,结果我迟疑几秒,就被人抢跑了……哎,都怪我……父亲自责着。
我听着,心里下起了暴风雨,一种对父亲的重新认识,使我激动,感到极度悲哀。
父亲好像没有看出我的心思,对站在一旁还在发愣的四哥说,快去宰了卤鸭子,叫上你大哥他们,一同把卤鸭子吃够。
结果,卤鸭子砍开后,发现肉厚的地方还浸渍着红色的血。
父亲说,等着人家卤出来,买了就走,也没有来得及切开,早知道应该切开看看。父亲兴致很高,接着说,没事,蒸蒸再切。
也不知是心急还是什么的,那天晚上,蒸了三次,才完全蒸好。
我早忘记了那晚卤鸭子的味道,但是那沉重的水汽,那血津津的肉一直在我记忆里,那段生活就像那晚的卤鸭子,淌着血水。
三)
冬天的晚上,农村人睡的特别早。
那天晚上,月亮微醺。
夜里10点左右,听见外面每家每户的狗都在匍匐着狂叫。
我扭开灯,叫醒了四哥。当时家里只有三间卧室,父亲单独一间,我和四哥同屋住,二哥和三哥同屋住。床面对面按着,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对方。房间本来小,摆了两间床,显得非常拥挤。拥挤的还有我们的心。
一家人都在狗叫声中腥来,前前后后的往外面走去。
冬天的夜非常的寒冷,声音在寒冷里非常清晰。我们一出门,就意识到是桥头的小卖部出事了。桥头仿佛这有几百人在那里喧哗。那年月,小卖部被偷事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发生在晚上10点左右,还是少见。按常识,这么早来偷东西的人不是第一次做小偷,就是脑子有问题。
我们跟着醒来的邻居一起往桥头的小卖部跑去。
等我们来到离家不到半里的桥头,才发现那里聚集很多人,路边有警车,还有几个提着警棍和手枪的警察。有几个还在奔跑。
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在我们一家人身上扫射,在夜色里,在灯光里,那眼睛像黑暗中无数的狗眼,带着绿泽。
小卖部的窗口洞开着,像挖去眼珠的眼眶,突兀的吓人。
我们听见有人小声议论,那背影子很像攀云化的老三枝。说话的人小声翼翼,怕说又不忍说。
我们赶紧寻找,这才发现确实少了三哥枝。
原来,有人在小卖部的窗口下塞了封恐吓信,信的内容是:赵大公,请把1000元钱包好放,在一月十号晚上九点之前务必在河边的柳树下的石头下,不能报警,否则叫你全家死光。字是从书上挖下小心贴在一张白纸上的,因为是印刷体,谁也不知道是谁弄的。
小卖部的赵大公偷偷报了警,警察早秘密在河边的柑桔林里布了警。那个制造恐吓信的人居然以为别人不敢报警,9点左右去取钱去了,在他搬开石头的瞬间,警察打开大灯,像他靠近,他脑子还机灵,三两下拐进河边的竹林,跑的无影无踪。
在警察的要求下,各家各户清点人员,所有的人都在,唯独少了三个枝。
狗日的,枝,……你这作孽的……父亲捶着胸骂着,吼着……
警察询问父亲,父亲因为一直在外打工,才回来不到十天,他那里能答上来。
我们几兄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根本不相信沉默老实的枝会去做那件事。
三哥在狗叫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确实是个事实。
那一夜,我们全家无眠。
次年春,二哥树又出了事。
更是出乎我们的所料。
二哥淳厚明亮,外向,最不像我们家里的人。父亲是幻想主义,大哥是感伤主义,四哥和我有点空想主义,二哥是灵巧的,具有天然的摆弄机械的乐趣和智慧。
自从父亲和二哥为那50斤酒拉了脸后,就有了另外一种兴趣,他把小闹钟拆成一个又一个的零件,零件摆得一院坝都是,然后又一一装上,装了几十遍后,又开始“解剖”广播,烂电视。后来居然自学会了修理家用电器。
21岁的时候,就在镇上开了门板大小的店子,专门修理电器。
二哥是我们几兄弟中最聪明最实干的人,谁会想到他会出事呢?也许是那些过于花哨,过于凌乱的电器零件混乱了我们正常的眼睛。
二哥的店被人砸了……
砸店的人说,二哥树拆了人家好的零件卖了,给人家装修好的二手货零件。一个提起砸摊,所有的人都响应。
二哥揣了钱,也跑了……
父亲以大约一年的时间,大概一千元的收获,最后换得了失去两个儿子的代价。
能逃避的痛都不是痛,不能逃避的才是最深的痛,两个哥哥跑了,留下父亲一个人面对。那种痛是一种从五脏肺腑向外延伸的崩溃和糜烂。说心里话,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
父亲没有再出去打工。
带着我和四哥老实地伺候土地,从土地里刨食。
肚子是饿不了的,但是经济却非常拮据。很多时候,我们两三个月都吃不上一点油,菜都是煮着吃的。父亲内裤在屁股上破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洞,布形的如镜子,可以照人,也舍不得换条内裤。根本就不要说皮带,父亲皮带依旧是那暗红的布带子。每次看见父亲从厕所出来,牵拉着那根长带子,我和四哥的肠子似乎在痛,那带子似乎就是我们的肠子。隔上四五个月,才能吃上一回肉,冻肉,是那种白膘混着网油冻上的。那肉在锅里一炒,嗤嗤地笑着,爆发出无数的油腥水汽,那个香,让我们的口水直流。不敢熬得太干,只要感觉熟了,放上些杂菜就捞起来。肉肥嫩无比,奇香无比,就像吃豆腐,狼吞虎咽几下就没了。那东西在现在喂狗,狗都不会吃,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的美味。
97年9月8号,是父亲50岁的大寿,那天,我们买了卤肉,还有两斤冻肉,准备给父亲过生日。乡下人是十分看重50岁,60岁两次大寿的,再穷的人都有个仪式。
中午吃饭的时候,二哥树,三哥枝先后不到一个小时出现在门口。他们是回来给父亲做寿的,农村人特别讲究孝。
出去晃了两年回家的二哥,三哥,站在门口,看着沉默的父亲,却不敢进门。
父亲鼓着青蛙眼,瞪着,看了几分钟,缓缓地说,进来吧。
那顿饭吃得无声无息。
吃完饭,父亲带着三哥枝去了镇上的派出所,三哥一去没有再回来,傍晚的时候,父亲高一步低一步的回来了,但是可以看出他脸上的放松。
三哥犯事的时候不过16岁,加上赵大公的说情,枝被拘留了一年就放回家了。
二哥的事,事过境迁,大家看到我们家确实可怜,来闹过几次,就不了了之了。
三哥回来的那天,父亲说,我们从泥土里刨食物,也从泥土里刨一座房子吧,反正我们家有的是劳力。那时候,我已从初中毕业回家了。
我们好奇地望着父亲。
原来父亲想自己烧砖烧瓦,依靠一家人的力气,修一座房子。这么多不顺,也没有冲淡父亲修房的梦想,我们快乐的同意了。
说干就干,为了踩泥,父亲用积攒了几年的2000元钱买了一头半大的公牛。
父亲怕牛没有长大,力气不够。渴望着牛快快地长,每天都精心喂养,听说露水草吃了牛长得快,他每天天不亮,就把牛牵出去了。
一天,我看见父亲把牛用绳子套了角,把脖子吊在牛圈的木栏,看见父亲拿了一个青菜叶包,扳开牛嘴,把那青色的菜包塞到喉咙里了,牛喉咙轰隆一声,菜包进了肚子。
我问父亲,你塞的是什么东西啊?
鸡肚里刚掏出的内脏。
为什么喂那么恶心的东西啊?我想起过去看见母亲杀鸡时,肠子里无数恶臭粪便,还有无数扭结的长虫子。
你不知道,牛吃了长的肥。
后来,父亲,还给牛灌了一斤菜油。
我和四哥挤着眼睛,怀疑地望着神秘的父亲。我们知道父亲又在犯当初喂猪的着急病。
但母亲死后,我们谁也不敢说他,反抗他。
一想起父亲给牛强喂的东西,我们就想吐。
牛在他的照料下,不见得长了多少,也不见得瘦了多少,依旧缓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生长。
二哥白天在另一个镇上继续修理家电,晚上回来就加入我们的队伍。
父亲带着我们白天早早地干完农活,就在一块泥田里,踩泥,码泥。然后把踩好泥砌成一块三层蛋糕状的泥团。
晚上有月光,我们就照样干活。
我们一家六口男人,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沐浴在月光里。
父亲负责做瓦,他提着一个没底没盖的圆台形木头模子,放在一块木板上,然后一边抹泥,一边快速地旋转模子,把泥均匀地抹上后,再把模子里面的白棉布掏出,贴在泥上,稍微撒些水,再细磨。等感觉完全匀了,就启开布,放进圆桶,拿了泥刀,轻轻在中线的地方,从上往下轻轻一滑,然后收缩开放性的圆台,两片瓦就做成了。
我们看着父亲麻利的手脚,就跟欣赏艺术表演一样,感觉父亲不是在做瓦,而是在精心地做艺术糕点。
父亲一边做瓦,一边给我们讲他进城打工的那一年,听来的预言:将来有一天,房会没人做,衣会没人穿,车会没人开?
为何呢?那不是白茫茫一片干净,又回到了原始状态?我们问。
傻,那是机器时代。
还有2012年12月14日,是世界末日,地球要大爆炸了……
我们说,那还修房子做啥?
人活一天,就要住房子,就是世界有完的那天,我们才最大追求舒适啊。
他听来的预言把我们听的惊呆了。
他又给我们讲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候,跟随我们的大爸爸在新疆建设兵团事,他说自己也是机修工,还谈起那边的葡萄,说是甜的如放了糖,还有冰冻天气,撒的尿在地上迅速冻住,一会就成了冰疙瘩。
他还讲起,78年,那次修房,是把茅屋茅草墙变成泥墙茅屋。你们不知道,茅屋冬暖夏凉,但是屋檐低,光线很不好。每隔三年就要换一次茅草。
盖一座房子啊,要几座大山高的茅草,才能成。那个灰黑的灰尘啊,房子修好了半年,拉出来的尿都是黑的。
88年,又修了一次房。把前面的泥墙换成木墙,后面的依旧是泥墙,茅草换成了瓦。
为什么后面的墙不换呢?我们都觉得疑惑。
后面保留泥墙,防小偷啊,一层多厚的墙,要敲个洞,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后讲到母亲,父亲声音越来越小。
只听得蟋蟀在弹古筝,嘶嘶幽幽,青蛙在弹钢琴,哐当铿锵……
大哥和二哥三哥他们做砖,砖要简单点,就是把切下的泥放在一个四围的长方体木匣中,压实,然后打开板子,砖就做成了。
我和四哥负责把做好的砖瓦分类,然后小心地在田里把它们排成整齐的队伍,撒上干草保护。
月光如丹青色的薄烟,在田里,在我们周围氤氲着,……
砖瓦,码满一块田,一排又一排……
在月光下,一切是那么美,那么柔和。
草屑影,竹影,在清澈的月光里,映衬着我们六个男人的影子,是一幅天然的墨画。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叫理想梦想之花的东西仿佛着在心里开合,如同月光下的莲池。
砖瓦做好了,就是烧制。
父亲在离田不远的一个平坡上,就着地势挖了一个圆筒状的大炉子。
装窑了,封窑,烧窑,父亲24小时看护着炉火。
青黄色的煤烟从顶上的泥沙中缓缓冒出,如升起的豆苗。
我们围着炉子,在烟雾里乱跑,好像烧的不是砖瓦,而是叫花鸡。
也没有人教,父亲居然自己会烧砖制瓦,我们为我们的父亲骄傲。
98年秋,父亲用烧制的砖瓦,把我们的木板房硬是变成了砖瓦房。
房子正房一共有四间卧室,一间客厅,东厢一间卧室一间厨房,西厢是猪圈牛圈房。房子外面修了围墙,成四围结构。
房子修好的那天,我们几个男人一间又一间的徘徊,大叫大喊,回声在深长的房子里久久回响,我们一下子觉得住进了宫殿般宽阔。
父亲眯着眼,望着我们,没有笑。我们问父亲,你怎么不高兴吗?
你们知道吗?我一直梦想着修起村里第一座最高大的楼房,这算什么啊?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原来并不简单。
房子修好不久,二哥因为生意发展搬到镇上去了,不久后做了白水村的上门女婿。
三哥因为在逃难的两年在宁波认识了个女子,寻她去了,很少回来。
大大的房子里,只有父亲,四哥和我了。
每次吃好吃的,父亲眼神非常忧郁,我们问他为何?
也不知道你三哥日子过得好不?我们吃好吃的,他也吃不着。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三哥啊。他泪眼摩挲的叹道。
父亲老了。
父亲也许是为了他房子的梦想,又进城打工去了。
四哥也跟人学开车去了。
家里只有我了。
07年,父亲六十大寿,所有的孩子再一次聚齐了。
吃饭时,父亲说,这10来年,我也存了些钱,我想修座楼房。
没有任何人搭话。
不住两天楼房,我这一辈子死不瞑目。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08年,四月,父亲不顾孩子们的反对,找了工人,修起了一座半开放的楼房,虽是两层,上面却是只有四根柱子支撑的石棉瓦房,根本不能住人。
那时候,我们村楼房已经很普遍了。
所以父亲因为资金不足修起的半楼房,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羡慕和尊敬。
地震之后,08年10月以后国家为修房的农民,每人补助2万元。
父亲肠子都悔青了。
09年,农村试行新农村建设,父亲因为有新房,没有资格要新农村的房子,他哭着说:我怎么老是错过国家的好政策啊?
我们看着父亲泪流满面,却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2010年,父亲没有出去打工了,每个月夜,都会出去走走。
爸爸说:我睡不着……
刚开始我担心他摔着碰着,不让他出去,他说,走了几十年的路,我会摔?他果真每次都平安回来,我就没有管他。
村里有人告诉我,你父亲有了女人。
我不相信,他一辈子着迷的是房子,从来没有听他谈过女人。
那一夜,我跟随了父亲。
父亲走到村东头,那里有一座三楼一底高楼,空楼。
那楼房是陈丹霞的。八十年代,丹霞嫁到外村的一木匠家里去了,因嫌木匠木讷,又找不到钱,便自己离了婚,回到娘家,嫁给了刚高中毕业的夏书画。书画办了的砖窑,把砖窑一再扩展,挣了一笔钱,后来又买了货车给大儿子开。九十年代又集资开办了水泥板厂。那三楼一底的楼房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夏书画可以算三基角村的农民企业家。天有不测风云,后来他二儿子倒家里的汽油送给同学,油倒在地上上了,他怕父亲打他,他自作聪明点火烧地上的汽油,结果把自己烧成了重伤,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后死去。不到三年,大儿子出车祸,撞死三个孩子,赔了一大笔钱。厂子慢慢就跨了。集资的几十万也还不清了,便关了门跑了。2000年,夏书画抑郁而死,大儿子到外地打工,怕人追着要钱,丹霞也打工去了。楼便成了空楼。
父亲走到那如山屏障的高楼前,仰望,凝视许久,然后缓缓靠近楼前的铁门,细细的摸索,然后又摸铁门边砖墙,他摸得那么轻,就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和她缠绵。
父亲,啊,父亲,他还做着他的高楼梦……
父亲在铁门边坐了许久,又贴着墙转到屋后去了……
我没有叫父亲,我怕打扰他的梦。
2011年,父亲和丹霞结婚了。
我们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月亮,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不仅在月光下造了一座房子,还暗地里关心着偶尔在深夜归来取东西的丹霞。他们每次都是在楼房后的阴影里相见的。
父亲愿意和她一起还债。
父亲有时候还犯着急的毛病,一次次受骗,一次次还买猪药。
2011年春节,我和妻子回老家同父亲过年。
四哥学会开车后,05年贷款买了收割机,年年去陕西那带收小麦。在收小麦的过程中,他从一个饭店里给我带回了我现在的老婆芬。芬会蒸包子馒头。我们便在乐山城开了包子店,09年就在乐山城里买了房子。
四哥也在城里买了房子。
大哥和嫂子也在乐山城一个建筑公司里当清理工,准备在城里买房子。
父亲08年修起的房子也成了空房,基本迎合了父亲听来的预言,房子没人住,那房子是农村的房子。也并没有进入所谓的机器时代。
现在给牲畜催肥的药多了,鸡鸭一两三个月九可以吃肉,猪三四个月就可以杀。
父亲老了,却慢下来了,他看着市场上到处卖的肉鸡,摇摇头说,这时代比我年轻的时候还着急,如果不着急,或许又是两样了……
2012年,我们春节回家。是在丹霞家四楼团的年。
父亲把所有的窗,所有的围栏洞,都挂满了红灯笼,脸映的红丹丹的。
我问父亲,挂这么多灯笼做啥呀?
父亲说,你没看今年的春节一点雨都没下嘛,挂上灯笼,增加人气,增加湿气啊。
吃饭后他说,我还想修房子?
我们几兄弟惊讶地望着他,就像当初他说要从泥土里挖一座房子那个夜晚。
我想修一座老房子。
父亲又带着那神秘的口吻讲什么犀牛穴,莲花穴,谁葬了,后人怎样怎样……
哎,又是房子……
大家这次都一致同意。
初八那天回城,我走到村东头,看见丹霞和父亲的高楼,簇立在山侧,如一巨大的屏风,但是那么的孤独,寂寞……
父亲一生修一座高楼的理想是实现了,还是没有实现呢?实现了,却是我们无从预料的方式。说实现了,父亲修高楼的目的,是希望看到人们对他的崇拜和尊敬,就像当初他当红白喜事的主持一样,可是现在农村的人都几乎跑光了,那楼即使是他修起来的,也注定是寂寞的,孤独的,因为没有眼光的缠绕,便是一座死楼。
快出村,我再次回望那座高楼,那影子很暗,很苍白,很寂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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