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河流

七零后的我们，都是在水的怀抱里长大的，——至少在我们那个小村庄是这样。

童年的记忆，永远是那束带着朝露的鲜花，水润，美丽，芬芳，轻轻摇曳在小河旁。

二三十年前，我们生活的村子很贫穷，然而“绿树村边合”，庄上处处是柳树，槐树，枣树，村后面还有一爿不大不小的梨树林。春天我们吹柳笛，折梨花，嘬起小嘴轻轻地把柳絮吹跑，痴痴地心急地凝望着花孩子一点点长大，又惆怅而痛惜地眼看着花儿朵朵枯萎，无能为力地任花瓣飘落一地。不过，不用担心，没过几天，淘气的我们便又兴致勃勃地去观望小小的梨子了。嫩嫩的，绿绿的，翡翠般的葫芦梨，比花更具诱惑力。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林下逡巡着，逗留着，忍不住摘几个放进嘴里，却又“噗”地一声吐出，发涩的舌头好半天才能缓过劲儿。

当然，最好的季节还是瓜果飘香的秋天。因为那时，也只有那时，从来不知零食为何物的我们，才可以天天有香梨可吃，有又脆又甜的枣子可以嘎嘣嘎嘣地嚼。当然，不是家里大人买的，而是我们从村中遍地都是的果树上“偷偷”摘的。多年后，我们才明白，就像张洁在一篇文章里说的，不是我们运气特别好，而是果树的主人们大都不肯认真地惩罚几个馋嘴的孩子。至今，二大爷追赶我们的声音犹在耳边，“这帮小兔崽子，好好的梨。。。。”实际上凭我们那些狡黠的小心眼儿，谁都听得出他的这番嗔怪里饱含着怎样的情感。那是正像爹妈对我们的责骂一样的。

然而，所有这些都有赖于水，也就是村旁的那条小河。假如没有这清澈澄碧的水来灌溉，就没有这青青果园。而且没有河，也就没有了我们的乐园。春日里，插在头上的各色野花儿，只有小河儿才是天然的镜子，否则，爱美的女孩子们难睹自己的芳容。而摘下的满兜满襟儿的果子也只有在河水里洗濯过才好大吃特吃。况且，吃饱后坐在河边的绿荫下游戏或者干脆躺在茵茵绿草上睡一觉，仿佛才算“是那么一回事”。——男孩子们更是一刻也离不开水，清明还未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跳到河里去畅游一番。那种对河水的向往即使父亲的鞭子也镇压不住。

最不能忘的是那年夏天，大旱，村里的大小河湾都几近干涸了。可是，这也出人意料地成就了村里人的一次“盛会”。男女老幼齐上阵，都挽起裤腿儿，光着脚丫儿，下到里边去捉鱼，摸虾，拾钉螺，捡蛤蜊，挖河蚌。那一次，二大爷还捉了一条二十几斤重的大黑鱼，还有人捉到了黄鳝，泥鳅。。。。。。记忆中最不可磨灭的是那天中午：娘把刚刚炖好的大鲤鱼盛在大瓷碗里要我给前院瞎了眼的阿婆送去。其实，不止我们，其它邻居做好吃的也都忘不了这个孤老婆子。我还清楚地记的，几年后阿婆咽气去世时，我父母及几家邻居彻夜守在她的床边。老人家西去后，我们做孩子的也都给她守灵，一点儿也不寒碜地把她送进她永久的家。

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出读书求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玩伴难得聚在一起，就更不用说去游泳，滑冰，打雪仗了。

再后来，村里盖起了一排排的新房，叔叔伯伯们买了三轮车，拖拉机，大姑娘小媳妇儿也穿上了美丽的如羽毛一样的薄纱裙儿。人们欢欣鼓舞。我也为家里宽敞明亮的小洋楼与平整油亮的大马路激动万分。

岁月悠悠，突然一日，我如回乡的“烂柯人”一样惊奇地发现周围的一切竟早就发生了巨变。我们昔日飞扬灵动的小河成了发着恶臭的丑八怪。而我童年的那些树，花，蝴蝶，蜜蜂，鱼，虾，甚至溪头的荠荠菜，蒲公英，野葡萄，羊角菜果，棉花地里的老瓜瓢（音译，我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但它拇指般大小纺锤形的绿绿果实很好吃）菜园里常见的马齿苋，即使最讨厌的在捉金蝉时最怕遇到的长虫与癞蛤蟆也不见了。它们像风一样消失了，绝难再回来。

夏夜，门前乘凉的邻居们不见了，星空下，讲故事的老奶奶不见了，淘气的在暗夜里玩捉迷藏的孩子们也不见了。

一扇扇门锁起了，同时锁起的还有人们的心扉。门的后面，人人都觉得气闷，可没人想走出去。在那儿，人人惧怕着，怕别人比自己强，怕吃亏，怕失业，怕在这个社会上无法生存下去，。。。。。因此他们尽心竭力地权衡着，算计着，甚至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抛妻弃子，可以六亲不认。此时的那条小河呀，见证了多少这样丧失人性的悲喜剧。

童年的河，它远去了，不知流落何方？留给我的只有无限的惆怅与失落。然而年届不惑的我们，仍在艰难地寻找着，梦想找寻一处有着青山绿水的地方。为此，我们不惜背上行囊，背井离乡。所幸，一路上，我们互相为伴，度过了许多的艰难险阻。

“啊??????，”终于，有一日，伙伴惊叫起来。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一条宽阔而蜿蜒曲折的长长河流似乎从天而降，令我们眼前一亮。我们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它从飘荡着淡蓝色雾霭的山谷里流出，静静地看着它岸边的绿树红花，还有它一侧水面上晶莹圆润的荷叶与白色轻盈的荷花，恍若仙境。眼睛不够用了，一处一处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它出口处有点儿窄，河水在那儿打着旋儿，淘气的孩子般击打起一朵朵白牡丹般的浪花，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水深深的，似无际涯，目之所及都是茵茵的绿，明丽的绿，如绸如锻，如锦似霞，又如陈年的酒，使人迷醉。再加上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有飞鸟掠过，壮丽的夕阳慷慨地把它所有的金子撒在河面上，河水动荡着，灿烂辉煌如一片燃烧着的火焰。我们凝视着它，像母亲看着久未归家的孩子，不由扑簌簌眼泪滴落，心里说不出的痛惜。

入夜，泛舟河上，微风拂面，荷香扑鼻，如舒伯特的小夜曲轻轻划过心海，有着慵懒的宁静与惬意。然而，夏夜的河是不平静的，它是一个无限奇妙的夹杂着各种声响的世界。你听，“扑”地一声，这儿冒出一个水泡，又“扑”地一声，那儿荡起一圈涟漪。不时还能听见青蛙胸腔里传出的鸣声，“呱呱呱呱呱呱”的，带着些嘶哑。不知不觉的，你就会融入那个小小的但极精彩的河下世界。我甚至体味到了河面以下水蛇的滑动，鱼儿的游弋，以及河虾蚌蛤在水里的穿梭游动，还有各种微生物在水面上的浮游。我枕着手躺在船头，天幕上有几点疏星，但夜空是黑的，河流以及他四面的山野都是黑魆魆的，整个环境突然显得空旷寂寥。正冥想间，突然前面“扑通”一声，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投进河底，我一激灵，睡意顿消，怕黑的本能一下子被唤醒，眼前出现了群魔乱舞的可怕景象。我不由得靠近了同伴，而他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用汗涔涔的手紧紧攥住了我早已湿漉漉的手。然而，只有一瞬间我们便会意的自嘲似地大笑起来。哎，人世间哪有什么妖怪？

我释然了，在船上，在神秘莫测而又美奂美仑的星空下，我相信，不管有什么事，他们，我的同伴们都不会扔下我不管，而我也不会离弃他们。许久许久，直到周围的一切都走进黑沉沉的睡梦中，我还是大睁着两只眼，我想，美的景色，美的河流，再加上美的人情才是我们不惜穷尽一生而苦苦追寻的。

附　

全文字数　2660余字　

作者　孙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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